初看雕塑家理查.麥當勞(Richard MacDonald)的作品,其印象往往是一種橋接在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ism)與新藝術風格(Art Nouveau)間的優雅氣質,但當觀者企圖找尋其作品中最為關鍵的強度部位時,其中不可忽視的恐怕是那在維繫著優雅造型,存於肌肉與關節之間的殘酷張力。理查1946年出生於美國加州,1971年從著名的藝術學院Art Center畢業後開始專注於繪畫創作,其作品不僅及早受到肯定,1984年一幅以奧運會為題的巨幅油畫更也為其創作生涯種下了一關鍵里程。在繪畫創作的另一端,理查在42歲(1988)時以無正式訓練的背景轉戰三維雕塑,在持續約莫三十年的創作歷程後,至今理查不僅已完成超過四千件雕塑作品,亦設立了分別位於倫敦與拉斯維加斯的三個大型工作室,並顧有工作室助手與行政人員多達七十餘人,充沛的實體資源不僅讓理查擁有極佳的創作條件,完善的設備更讓他連同青銅翻模的重型工作都可親自操刀,完整的工作環境伴隨而來的是無可替代的肌理細節,以及完美無瑕的作品完成度。理查的作品不僅廣受藏家親賴,更經常坐落於各大城市做為都市的關鍵景觀,對一位藝術家而言,如今理查無疑早已於全球藝術場域中取得了全面性的成功。而本月理查亦受委託於千漾藝術推出首次在台的完整個展,並提供數十件系列作品做為該畫廊的常設典藏,即便近年國內已有頂級建案引入其雕塑作品做為公共藝術,但齊聚如此大量的作品共聚一室,仍然可稱作理查帶給台灣觀眾至今最俱強度的視覺景觀。
現場——血肉與其精神性
展覽涵括理查1996至2012年的系列人體雕塑,略帶矯飾主義氣質的人體雕塑不僅張力十足,略為誇飾的肌肉線條亦較真實人體更俱血肉的緊實力道。理查表示他從不使用相機或其他器材做為造型捕捉的輔助工具,相反地堅持必須邀請模特兒進行現場擺姿,並以肉眼作為唯一的觀看工具。著迷於人類複雜情態的藝術家經常將目光鎖定於緊繃的極限身體,此姿態亦非的一般人體所能及,而與太陽馬戲團(Cirque du Solei)的長期合作關係,不僅讓藝術家的模特兒不至缺乏,催逼模特兒身體極限的同時,亦挑戰著藝術家的再現技術。理查表示他經邀請多位模特兒同時在場,並一口氣同時創作多件作品,以小體積的原型(prototype)迅速捕捉模特兒的身體情態,亦讓模特兒們輪流休息以避免運動傷害。即便藝術家擁有極佳的照像式觀察技術與圖像記憶力,但理查亦表明其作品中其實有超過八成的造型是完成於自己腦中而非現場。精湛的解剖學知識與造型能力讓藝術家精準捕捉造型細節,極佳的組織力亦提供藝術家合理化與美學化其作品的雙重手法。對肌肉與筋骨狀態的細膩刻劃,不僅陳顯著人體肌肉的精彩表情,透過逼近臨界的肢體張力,藝術家似乎亦提醒我們如何認識人體與其內部的精神性,並以此為核心關懷重塑人體結構,將運動中的極限人體以完美的姿態凝結於靜止的雕塑中,為其生命力與運動力道樹立永恆的紀念之碑,並同時留下一關於人體的不可能的巔峰形式(extreme form of human body)。
永恆靜止的「運動」
理查並非一位僅關心現實再現的藝術家,但即便關心抽象的造型美學,卻不願因此將其作品簡化為純粹的造型物件,而是將抽象張力淺移默化的滲入作品內部,使人體姿勢與其所處空間關係構成抽象的美學部署(dispositif)。精心設計的旋轉雕塑台座不僅提供觀眾360度的全方位觀看視角,更也反映了藝術家對運動的精密考察。藝術家表示他並非企圖精準再現一動作的瞬間(換言之,並非將一運動切分為諸多靜止瞬間並再現其中一個),而是將運動的整體「過程(duration)」中各個環節解離,並以自身經驗與想像使之重組,以使一對象的運動過程被凝縮為一靜止片刻,卻同時如原初的再現對象般,展現著運動中的身體在空間中畫出的抽象線條。有人說舞蹈的美學價值便是人體在空間運動時所畫出的抽象線條,換言之,便是透過人體所發動;運作於空間中的抽象運動。姑且不論舞蹈是否真可被如此定義,但此詩意的描述對應起理查的雕塑恐怕在準確也不過了,當藝術家推著旋轉台座使其雕塑緩緩自轉,靜止的舞者身體順著環狀運動如舞蹈般畫出一道道優雅的弧線,不僅不見青銅材質的粗重,反倒輕盈如同飛翔。而這巧妙的動態關係又透過精準的平衡控制,牢牢的將其重心基處貫入地心,成為一運動中的靜態物件,亦或永恆靜止的運動過程。理查不僅重視藝術家的手工技術,更也對藝術史有長期的研究投入,不似現代主義以降的原創至上傾向,藝術家認為與其跟隨藝術與美學的品味風潮,不如更該從根本的美學與技術面向著手突破,而或許正是此對藝術歷史正面延續;而非逃離或另闢戰場的創作態度,才使藝術家的創作如今成功的回應了全球性的美學普世價值。
(原文刊載於《典藏.今藝術》2013年八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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