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爆炸時代的繪畫創作,似乎總難以與影像徹底切割,此濫觴小可指涉畫家們的描摹不再習慣以肉眼直觀對象,而往往需參照某個影像;大可泛稱整個社會乃至世界,如今都已經化為無止無盡的影像。就年輕世代對影像與繪畫的處理方式而言,邱建仁無疑早已被視為代表性人物,大未來林舍畫廊三月份推出其三年來的首次個展——「彼處無他方」,或許正可視為藝術家對此辯證關係的階段性回應。過去,邱建仁的繪畫一直以一種獨特感性敘事廣為人知,其主要由「晃遊者(flâneur)」式的攝影手法作為景框選取,並以趨近無色彩的流動性顏料處理所營造。而本次展出的新作中,除過往風格的持續推進外,更讓我們看到一種嶄新繪畫語言的正在發生。一種由多重色彩、線條、肌理、繪畫形象的重複交疊所形構,被斷裂、震動、分解等關鍵字所包覆的精神分裂平面,諸多彼此徹底差異的繪畫語言仿若各自獨立並擁有生命,毫不退讓的各自增生、擴張、推擠。這由諸多繪畫語言的廝殺所組構,瀕臨愧散卻又緊密凝聚的畫面,或許也已不似藝術家的過往創作脈絡般,與其原初影像參照緊密相關,而是更加精準地鋪展著一瘋狂化的場景,雖仍俱備少許可辨識性,但影像的原初內容則幾乎全面崩潰。
相對於原初影像參照的時空指涉,繪畫行為的意義或許接近某種轉譯,此轉譯並不以清晰、明確為目標,而是切斷影像的現實指涉與「此曾在(ça a été)」,使其意義、訊息、脈絡全面失效,並成為一純粹開放的美學影像。邱建仁操作的繪畫效果至少是雙重的,其繪畫行為必須同時面對兩種影像:作為參照的「原初影像」,與正在形構的「繪畫影像」。是故,顏料在畫布上的流動與蔓延,一方面是對繪畫影像的建構與鋪展,卻也是對原初影像的侵略與抹消,流暢運轉的絢麗筆觸不斷推進的同時,更是一道道切割在原初影像上的傷痕,殘害並扭曲著原初影像,使其在不斷的惡劣化中逐漸無法辨識。而邱建仁的「Narrative」正是在此贏得展開的場域。換言之,邱建仁的敘事正是操作在「敘事的不可能」之上,藉由繪畫(相較於源出影像)的不清晰與不完整,敘事的最大可能與強度才真正被啓動,並使得觀眾能夠找到彼此不同且絕對獨特的觀看經驗。
當然,並非畫面「說不清楚」就會引發想像敘事,亦非將感覺形象(figure)以意義不明的方式入畫就能引爆敘事強度。是故,邱建仁的繪畫語言恐怕並不僅僅是種美學品味,而是透過極其複雜且多樣的手法層層覆蓋、刮除、潑灑、奔流,畫中形象與其場景在此反覆操作中,被不斷激化為一幾近失控的平面。進一步細看邱建仁的繪畫,曾誕生於畫面的線條與色塊,無論經過多少次反覆刮除與覆蓋,其痕跡或清晰或隱微,始終都在可見層次之上。此痕跡除了提供美學效果,亦是畫中形象曾經存在卻又被抹消的證據,記錄著發生在此平面上反覆撕殺與鬥爭的歷史。也正是這數之不盡的痕跡,以及覆蓋於其上自由增生的顏料之間所形成的緊密對峙,使邱建仁的繪畫仿若俱備多重人格,綻放著一種精神分裂式的高張強度,在高速的震顫與裂解之中嗡嗡作響,以至視線接觸的瞬間就震碎了觀眾的視覺慣性,陳套的畫面解讀不再可能,進而也使得觀看這批繪畫作品成為一絕對獨特的經驗或事件。
(原文刊載於《典藏.今藝術》2013年四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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