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9日 星期五

濁火寓言:淺談黃志超的創作生命




























如今已高齡七十有半,但創作活力仍不見衰弱,更不見頹然之勢,有的只有新系列的創發,以及對自己的長期追求。更細緻的筆觸豐富了畫面,少了點鮮活粗勇卻換得了一絲巧思與細膩;長期活躍於紐約藝壇,又有豐厚的書法基底,兩相綜合賦予了黃志超極為耿直的筆勁,也帶來了鮮明且高具強度的色彩風格。藝術家指出東方的美學比起西方近現代藝術總是相對陰柔,西方畫家較少追求柔韌的內蘊,取而代之的,是習於在第一眼就捕獲觀眾的目光。一邊是西方抽象表現主義的影響,一邊是東方傳統的長期薰陶,黃志超正是遊走在這兩者的邊界之上,如躍動火焰般靈動生姿——一種東西並近的強勢美學。


但求手先於心

藝術家指出過去講求手比心快,乃是為了用身體與生命衝向畫布,以求畫面所顯越過自己的預期與設計,追求全面自由與張力四溢的繪畫世界。旅美五十餘年的經歷讓黃志超比誰都明白繪畫憑藉的不僅是腦中的構圖,而是隨機、偶遇、激情與想像,狂放的繪畫衝動是畫家們最珍貴的寶藏,也是那超越自己的唯一一扇門扉;以實現那自己也無法預期的畫面,以及令自己也感到驚艷的畫面組成。然而黃志超現在年事已高,不再有那樣的體力與激情去衝撞畫面,但這並不表示過去的種種堅持以然不再重要,而是以更細膩的線條筆法實現相同的宿願——生猛而純粹的繪畫表現——別無其它。

確實,對嚴格要求自己的畫家而言,種種可被事先預想的畫面總顯陳套,而這陳套是如此難纏,仿若跟隨著藝術家的新隨意轉環伺不去。也因此,利用激情衝破理性與預設,無疑乃是創造突破缺口的極佳法門。在這種創作模式中,藝術家不再是腦與心的傳遞者,而是純粹繪畫的實踐者,顏料的潑灑與走筆全憑筆的的意志,以及直覺、當下感知與先於眼與心的圖像創造;與之半生的畫面也格外鮮活且富有張力——強度四溢的高張畫面與其帶給觀眾的視覺震撼——全憑心靈與視覺溝通的純粹場域。


激情與圖像寓言

但另一方面,若說黃志超的繪畫真僅有激情,或許也是言過其實;正如其過往畫面中總是有男有女、近作中有山有水,更遑論以具象寫實捕捉台灣風光的創作系列,種種圖像與符號象徵使得黃志超的畫面總有一絲理性牽制著繪畫的衝動,並以此兼容姿態實現個人獨特的繪畫姿態。就此而言,手先於心或只能說是一種自我期許,期許一種更加純粹的畫面,但又並非讓繪畫僅停留於此,而是持續吸納更多養分與元素入畫,使得畫面絕非三言兩語可言盡,而總是複雜有如錯綜的圖像寓言。

眾多畫中元素被藝術家符號與象徵話成一個個圖示與暗喻,有時鮮明有時難以辨認,藉以構成有待觀眾解碼的繪畫編碼;符號化的繪畫世界有如藝術家編撰的心靈寓言,總述說著有待觀眾解讀的故事與藝術家的所思所感。與此同時,繪畫的激烈與生猛並未消失,而是與圖像符碼相互交織成一幅瑰麗繁複的繪畫構成——既保函高張強度同時又保留閱讀空間——以形成既可閱讀亦有純粹視覺強度的複合畫面。兩相加總的畫面並未干擾彼此,而是提供了更為豐富的畫作層次,靜靜且沉默地等待觀眾與作品相遇的神秘時刻。


落筆是時間的停止

追求身體、畫筆、顏料乃至更多工具直接衝撞畫面,事實上也並非追求一時的閃耀,對藝術家而言,落於畫面的每一筆都有如一個繪畫動作與其時間的由動勢轉為靜止;換言之,每一筆都是過去,是不可逆反的銘刻痕跡,亦是繪畫構成中不可抹滅的遺留與回憶。藝術家指出,落筆就是時間停止的時刻或許正是此意,正因為在繁複推進的繪畫程序中,落筆就彷彿在川流不息的繪畫過程中打下第一顆卯丁,從此開始只有畫筆領先於心智的繪畫過程,且每一筆都是下一筆的開端之餘,也同時是自身存有的終結。

我們或許可以說此番論點是不無哲思的,正因為此刻在時間的洪流中總是一個難以定位的瞬間,取而代之的只有無限疊加的過去,以及不斷減少的未來——此刻就像一個不斷遠離過去且朝向未來,不可把握的瞬間——總是追求著自身的終結,以即下一筆畫的誕生時刻。形上學的深刻觀點刺激著藝術家的創作一同向前邁進,使其畫面既是生命衝動的顯現、圖像的寓言,同時又是哲思的凝縮,以及四者相加的緊湊構成。不可逆反,是繪畫中不容遮蔽的堅持,正因為藝術家確實可以抹去顏料仿若此筆未曾落下,因而保留過去不勤於改筆,才成為藝術家思想的顯現,抑或對自身畫面的堅持。


美學感知與畫作閱讀的雙重顯現

誠如上述所言,黃志超的畫面是具有雙重性的,其一方面是繪畫衝動的顯現,與此同時又是種種圖像寓言的寄託,我們很難言盡其中孰輕孰重,只能從藝術家的畫面中細細品味繪畫創作的過程與其結果。其中既有繪畫強度又有寄情山水的面向,如此講究畫面感知與作品閱讀的雙重性,或也正是黃志超繪畫最為獨特之處,正因為我們鮮少見到兩者並重的繪畫,更少見到既有感知張力又同時保有閱讀與描繪特性的繪畫顯現。兩相加總的結果,正是藝術家難以被描述的嚴密風格,以及長年累積而成的複雜視域。

黃志超的繪畫是飽富圖示性的,正如其畫中的圖像元素佈局總是暗示著種種言說維度,我們端詳著畫面,即便必能透析藝術家的所思,卻可以大方地確認其中確有思維面向——即便是在最抽象的畫面中,也埋藏著尚待解讀的意向——正如抽向表現主意的諸大師一般,即便講究抽向,卻仍舊保有一絲可被感知與閱讀的意向,如一扇敞開的大門,等待著我們走向畫中世界。藝術家自謙地說到,其初到美國便與一群優秀的藝術家相識,友誼伴隨著相互學習,黃志超也從中習得一種有別於東方的創作語言——直接、科學且強而有力的繪畫態度——這態度直至今日仍舊保留著,即便看似已經略有不同。

伴隨著年歲與體力,藝術家以小筆取代過往的大筆鋪張,在更細微便僻的畫面中,我們見到的是黃志超更為細膩的繪畫心思,以及以此取代的大幅畫作之張力顯現。藝術家指出現在的畫面相較於過去乃是相對拘謹,線條語言也更加精煉細緻,我們或許可以說黃志超精確地把握了繪畫的道理——大畫見鬆,小畫顯緊——並以此做為今日面對觀眾的不二姿態。


環境,抑或一種一貫的心靈

不同於只在一地創作的藝術家,旅美的五十多年對黃志超而言是頗為重要的,正因為紐約的緯度與光線相對鮮明,比起台灣的潮濕空氣與朦朧景觀大有不同,藝術家才轉而追求強是的色彩與畫風。這是沒有實際生活經驗難以辦到的,又如系列窗景的繪畫與紐約市榮的景觀,以及台南孔廟與西門町的劇烈對比,都是藝術家受環境影響心隨意轉順發而出,而非單純遙想所得。生活環境豐富了藝術家的色彩與創作主題似乎是必然的,正如諸多現代主義大師也每每受到遷徙移居的影響而改變了繪畫的風格與色彩表現,黃志超亦是如此地隨著台美兩地的反覆遊走而幻化出截然不同的畫風。

然而即便黃志超畫面多變,主題、色彩、畫面氣質皆屬豐沛,綜觀攬閱其畫面,我們仍能找到一份難以言說的一貫性,這一貫性貫穿了黃志超一生的創作,且如氣運般難以描述與言談,但又重要異常地可做為藝術家的標誌。在此我們同樣難以將此一貫的氣質予以文字化,僅能將此特質留給觀者與畫面,以及那兩者遭遇的神秘時刻,乃至此時刻帶來的驚奇與宿命特性。而我們當然會期待那是一個不無神聖的特殊時刻,畢竟與藝術作品相遇,向來都仰賴著此時刻帶來的非凡體驗,以及此體驗所伴隨的種種繆思與啟發。


強度語言與其所乘載之物

進一步觀看黃志超的繪畫,強度始終是其最標竿性的畫面特質,而其中的種種寓言圖像,有時隱匿於畫面,有時又如飛箭般從畫面中射向觀眾,被刺中的觀眾心中血流不止,或者說,傷口的存有正是黃志超的繪畫強度之顯現。我們閱讀著,同時也被刺痛著,雙眼蒙受的緊繃視線與刺痛感受,即是藝術家的匠心獨具,也是其才情的顯現時刻。在此繪畫的美學是不言自明的,無論對藝術家、觀眾或評論者皆然。


我們無法預言黃志超的下一步將走向何方,也無法預見其一貫性中將以何種方式顯現,但我們眼前已經有一位充滿活力與強度的藝術家,以及由他所繪製的大量畫作,那裡已經讓我們足見他的才情與語彙,也足以讓我們飽足於其帶給我們的視覺饗宴。一位成功的畫家是不容易的,其總是遊走在各種邊界之上,同時又總是伺機找尋突破之時,黃志超的方法是善用激情與衝勁,別的藝術家或也亦有其他方法,但我們今天談論的是黃志超——一位講究第一眼的藝術家——在這理我們以然滿足,卻又貪心的期待其轉變的下一種面貌。為此我們持續等待著,等待著藝術家再次幻化出嶄新風格的奇幻時刻。



(原文刊載於《典藏.今藝術》2016年九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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