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金鋼經》
即便以東方佛學的引言切入黃彥超的創作或藝術姿態,不免令人有點離題之想,但引言除指出了一不無寬宏的宇宙與行上觀,但若暫且擱置其中的行上與信仰層面,文中如「夢幻」、「泡影」、「露」與「電」,又確切地分別從能量與物質的形式的感知向度;或者,更準確地說,一種關乎時間、空間、速度、力量、感知與人類心智間的豐富想像——與黃彥超的創作脈絡緊密相關的美學力量,以及,藝術家長期以藝術形式所欲探索的種種私人感性維度。
一、
各種玲瑯滿目的工業塑料,無論新舊的彼此以各種奇特的方式彼此纏繞,表面反覆進行的噴漆、潑灑與塗繪,諸多繁複的元素在特意設計的多色光源下,組成一幅介於繪畫、雕塑、空間裝置——即便遠非平面卻極富繪畫性獨特魅力的特殊場景。這是黃彥超2015年在「好思當代」費時多月現地製作的巨型空間作品——《1*1=1空間創作?》——其不僅是藝術家再次徹底燃燒自己的身體與情感的創作展現,與此同時,也是一次將其過往創作語言深化雜揉而成獨特藝術形式的再次創發。
之所以說是「再次」創發,其一、是因為黃彥超早在2011年就曾經有過一次透過繪畫與部分現成物組成,畫滿一整間工作室的繪畫創作;其二、約莫在2012年時,他就已經開始注意到工業塑料與其繪畫的可能關連,並著手創作出一批由海綿與塑膠束線組成的裝置系列。之於一位長期以繪畫為其主軸的藝術家而言,我們或許可以說,黃彥超近年的創作轉向(從平面到立體)並非出自偶然,而是在不斷的自我反芻與前瞻突破後可被預想的進路。這並非指稱藝術家的發展路徑不過是可被預測的低度創新,而是早在當其注意到這些材質、形式與創作方法之時,就已經為其現今的創作打開了一道不無燦爛的光譜。
正如同黃彥超一貫的美學基調,繽紛而炫目的色彩迎來的並非甜美討喜,帶著點強烈與詭譎,鋪天蓋地的色彩包覆著每一位親臨的觀眾。靜止不動的場景微微震動著,安靜無聲的空間發出嗡嗡不止的低鳴;並無任何特殊的機關或玄機,而是由色彩與造型,以及感官感覺的純粹力量。即便工業塑料始終冷僻,色彩雖充滿激情卻仍保有一層理性,但整個場景仍帶著一種屬於活物的體溫與動態。
二、
首先吸引我們的,無非是黃彥超的過往作品中最為關鍵的幾個形式向度:色彩、造型與線條,緊接在後的才是其近年致力以工業塑料做為載體的種種立體創作實踐。其中於去年,他以兒時玩具「泡泡膠」吹起無數晶瑩剔透的泡泡,並於其上以標有號碼的圓點貼紙黏貼於上的作品《三色重構—1,2,3…100~紅.黃.綠》或許是最能呼應其感性樣態的創作案例。即便通過膠質的濃稠與張力,泡泡膠所吹出的泡泡能維持的時間遠較一般的泡沫更加持久,但相較於藝術一直被視為更古存有的信念,此一創作相較於一般的藝術形式,其形體的維持時間仍舊僅是如露亦如電的短暫瞬間。而藝術家也無意將此創作以更貼近行為或過程藝術的方式進行。換言之,其泡泡的吹出塑形、排列、貼上標籤,直至其中就因洩氣而塌陷的過程,並未開放觀眾現場觀看;取而代之的,暴露於觀眾面前的是一片已然塌陷的泡泡所形成的平面與其上的貼紙。
創作過程的隱匿,以及大不同於作品進行現場的完成品發表,向我們揭示了黃彥超的一種創作態度——其即端重視創作過程、感性傾訴與自身的身體參與——卻又僅將此一如儀式般的行動以痕跡的方式展現。即便也曾經試圖將作品以現場表演的方式發表,但最終黃彥超仍認為這種發表形式離自己的個性太遠,又或著其中總有種不太對勁的感覺,以至於如今我們所能認識的黃彥超創作,多半都是以竟而無聲的方式展現自身;即便種種痕跡都反覆地提醒著我們藝術家身體與勞動的「曾在」,但多半仍舊是一種近乎透明的存在痕跡。無聲、靜止不動,卻又帶有強烈的動態與能量隱喻;即便不無矛盾,但這份欲言又止的創作姿態,也正標示出一種屬於黃彥超的特殊美學——透過冷僻語言、創近與自我抵銷構成的堅實感性團塊——即便觀眾們未必能尤其呈現的結果讀出藝術家的本意,但其感知強度仍具有不可迴避的強勢力量朝我們直撲而來。
三、
在情感的訴說之外,黃彥超的創作大多是緊扣形式與感知的,就如其近年偏好選擇工業塑料作為材質,並就此暫停經營已久的繪畫創作,但其理由卻又不單是觀念或情感辯證的結果,而是材質本身的感知屬性。黃彥超指出:「這些塑料原本就是一捆一捆的放在材料行,但對我而言他們好像是某種燃料一樣,讓我會很想去破壞那個既有的狀態。我自己覺得我好像是想做出一種集體意識被癱瘓的感覺,我在這片洪流中或許也不能改變什麼,但好像就是跟這些材料一起喘息著。」動與不動、喧囂與無聲、展現與隱匿,種種彼此牴觸的力量、元素或操作都融化在黃彥超的創作之中,即便藝術家本人也反覆思量過透過更多電子、機械與聲光效果所能賦予其創作的感知強度,但終究仍久基於一份個人的不適切感而作罷。又正因其創作總帶有一種猛爆性的動能——正如藝術家本人的藝術態度一般——但其最終呈現的靜止與隱匿特性,卻又使得其創作帶有種自我牴觸的細微弔詭。以藝術家的說法而言,即是一種「毛毛的,如硬質毛刷般的質感」。
「毛毛的,靜止彷彿比眼前的快速人流更有張力,像是在舒服與不舒服的邊界遊走著」藝術家如此說道。就此,我們不仿回到藝術家的生活方式——黃彥超的日常生活總是反覆穿梭於諸多既定的空間,而近年都市變遷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相對於那些未曾改變的,五光十色的快速變化不僅是當前社會的狀態的縮影,對黃彥超而言,更是一陣洶湧不息的色彩與光線川流。藝術家表示:「忙碌的時候也許不會想到這些,但當自己真的沈澱下來的想這些比較嚴肅的事情時,我還是會很惶恐。我在面對某些熟悉的片刻,比方說眼前的這個街景,幾年前我可能在什麼情況下看過,而過了這些時間,其中到底改變了什麼?當把時間拉遠去回憶這些片刻,總是會有些感慨的。」
四、
即便緊扣感知或感官的根本力量,但藝術家也自嘲到自己屬於那種想透過作品說很多很多話的創作類型,其中自然不伐其對於日常景物與各種變遷的感觸;也因此即便略帶形式主義色彩的感官創作看似與抒情無緣,但實際上卻又是藝術家藉以闡述個人生命與社會情感的載體。在這裡我們遇見一種走在個人抒情與形式感知強度之間的複雜耦合,而也正是在這裡,我們只要以更細膩的眼光凝視,便能把握到那份細膩地「毛毛的感覺」。
這份「毛毛的」並非某種折衝或抵消,而是在彼此的對立之間建立一種帶著「矛盾」色彩的對峙,我們不能將其視為藝術家猶豫不決的樣態,而是更可回應到文出文出引言中的佛學弔詭。正如「何謂如是?」其真意固然難解異常,我們總是難以跨越個人的思想體系去還原藝術家的本意。但另一方面,也正如文前所述,黃彥超的創作語言中充滿著質地、感知、速度與力量的種種落差,且又如其總會在其悠揚的線條中施加橫槓予以抹消——我們很難忽視其中的特殊情懷,也不可能遺忘各種人生情感總與其行上觀點有所對應。即便,那未必是藝術家最終將展開的個人語言,但至少那是一位年輕藝術家的階段顯現,一種在各種思量、感情與藝術關念之間的掙扎,以及理性與直覺間迸發出的燦爛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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