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1日 星期三

嚴謹計算下的縱情幾何:淺談霍剛的創作轉進與現今樣態
























作家的命運是很奇特的。開頭往往是巴洛克式,愛慕需虛榮的巴洛克式,而多年之後,如果吉星高照,他有可能達到的不是簡練(簡煉算不了什麼),而是謙遜而隱蔽的複雜性。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

在東方畫會的的初始成員——八大響馬中,霍剛似乎可被說是十分低調的一位,這並非意味著藝術家的際遇不同於畫會友人般耀眼,而是霍剛從旅居義大利起就已經受到許多歐洲畫廊的關注,並且一去就是數十年的光陰。或也正是因為藝術家長期在國外發展,性格又相對低調且只專注於創作本身,使得霍剛總不刻意追求外界浪頭之上的風光情境,而是持續慎密地關注於自己、繪畫與其生活養分的充裕鑽研。

幾何抽象,抑或冷抽象在台灣雖相對顯見,但其繪畫形式的魅力仍吸引了部分畫家就此投入一生的努力只專注於這些造型與色彩。而即便只是造型與色彩的簡要安排,實際上卻需要大量的苦思與摸索,方能掌握這幾何視界的準確性,以及值得反覆玩轉的精準趣味。無疑地,霍剛是一位十分情勞且專注的藝術家,即便畫作形式看似變化不大,當我們攤開藝術家的創作譜系並潛心感受之時,仍能發現藝術家各種不同的細微改變,雖然總是致力並操作於相似的形式元素,藝術家的生命觀乃至繪畫性的持續鑽研,仍使我們見到一種格外細膩而隱匿的理性計算,以及近年月發鮮明的活潑、自在與各種細微的精密旨趣。

無獨有偶的是,低調的霍剛在今年似乎翻轉了其過去的種種慣習,並一口氣在一個月內於台灣推出三次個展,分別為台北市立美術館中不無大型回顧展姿態的「霍剛.寂玄激韻味」、采泥藝術中的新作集結「原點.解析——霍剛的東方抽象語法」,以及同樣為采泥藝術推動,月前在高雄港都藝術博覽會亮相的霍剛獨秀。密集的展演步調不無驚人的讓我們看見一種不同的霍剛,抑或從中找尋藝術家在這數十年的投入中所累積出的繪畫底蘊與豐厚的形式探索。


表現性:從超現實到理性幾何

即便以冷/幾何抽象為個人最為鮮明的記號,但正因為台北市立美術館的回顧性展出,使我們透過手稿、素描、早期的超現實風格,直至今日為人著稱的霍剛美學。只要稍稍查詢資料,我們訂然會發現這位藝術家的創作轉進幾乎只有一次的巨大變革——超現實主義到幾何抽象的大幅度轉化。對此霍剛不無謙遜地指出當年的畫會經驗,以及台灣現代主義推動者李仲生的巨大影響。其中尤其重要的是李仲生總是鼓吹著個別學生的獨創語彙,以及同才之間的友誼激盪,使得霍剛相對早熟地建立起個人的標的風格並持續至今。

正如前文所述,藝術家的重大轉折幾乎只發生了一次(若加上拜師於李仲生旗下,關乎台灣學院教育的堅硬身影的話,因可視為兩次轉折)。而雖說眾人皆認為霍剛早期的作品應屬於超現實主義的系統,但定睛審視在本次北美館的個展中的年代畫分,以及如手稿、小尺幅的實驗性繪畫、乃至藝術家的紀錄片與各種歷史資料得爬輸,卻又讓筆者在這階段的霍剛身上,嗅到一股德國表現主義、不定形藝術乃至於抽象表現系統的身影。對此霍剛笑著回憶道正因為到歐洲後發現有太多人都在從事超現實系統的創作,而自身似乎無法超越這些創作者的綿密角度,才使得霍剛重新檢視了自己,重著手開拓自己的藝術語言,並將此態度與堅持延續至今。即便早年隨筆中經常只有灰色系的變化,但當我們專注於其畫面本身,一股強烈的情感與繪畫中,透過筆觸的充分經營而彰顯了一充分激情的創作動力,即便藝術家認為這是一段相對灰暗的創作時期,但透過新舊作的細膩對照,或許也可以讓我們窺探到一個更完整的霍剛,一位樂天、悲憫、嚴格與自在都能兼顧的繪畫創作者姿態。


困難性:不懈的研究姿態

順應著在台時期李仲生的嚴格教誨,學生們不僅得盡可能擺脫現代主義大師的繪畫幽靈,同時也須隔絕自我重複,抑或同才間的相互模仿。每次上課都得帶著數百張的草稿給老師審視,而霍剛的超現實主義階段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中被他自己開創了出來。正因當年資訊取得的困難,霍剛所能吸收的國外繪畫創作、風潮乃至於相應知識都相對稀缺,也因此這小小的跨步伐不僅讓霍剛開創了新的繪畫格局,與此同時也受到了老師的肯定與讚揚。但正如李仲生的嚴格教學,與其始終強調獨創性與困難性的教育方針,使得當霍剛抵達歐洲之時看見當時的超現實主義正在鋪天蓋地的吸引眾人的目光,獨特性在此或已經失去了因文化背景的差異強度,而淪落為順應風潮的參與者,這點當然不會是霍剛所樂見的。

霍剛總不無自嘲的指出,正因為當年看到太多超現實主義的作品,且自己也感受到難以超越西方眾人的繪畫高度,才使得霍剛重新檢索自身的創作樣態。並回到李仲生堅持繪畫必須有一定的困難度之指引,選擇了他認為最難掌握的幾何抽象創作,並展開覆蓋他人生過半歲月的創作步伐。

而今,這段早年記憶與成長背景早已是過往雲煙,但言談中我們卻仍可察覺李仲生的影響力至今仍敞洋於他的創作血液之中,為其創作精神打下了一根堅韌異常的卯丁。李仲生將繪畫的研習區分為三個階段,分別為看畫、研究,最後才是在功課備妥並內化之後的創作迸發。或也因此即便年過八旬,我們仍可見到一種高度實現/研究性的色彩深植於其創作態度之中。除了眾多藝術家畫冊的搜集與探索,霍剛至今總仍繪製大量的手稿並反覆塗改修正,直至圖像已無處可改的完美階段時才轉移到畫布之上,並淬煉出我們所熟知的霍剛。


造型:東方書寫與金石銘文

或正因為父親乃是一位深具人文素養的書法家,霍剛從年幼階段就對書畫深感興趣,甚至經常主動扮演磨墨的書僮,以使其能更為貼近地觀察前輩們的創作節奏與樣態。水墨、書法、古典音樂至今仍是霍剛創作中至關重要的元素,且其鑽研數十年的幾何抽象中,仍深藏著一份對書法、古玩、印章,乃至金石銘文的形式考量。且比起單純的挪用東方色彩,霍剛更重視的乃是其中造型部署的妙趣,並深入每一筆/每一刻刀的細微差異,做為自身創作的不無關鍵的基礎底蘊。

確實地,當我們看著霍剛作品時,東方的裝飾美學或作品的整體態勢始終是揮之不去的關鍵魅力,而這些被逐一拆解、研究與實驗的筆墨元素雖與其油彩創作大相逕庭,卻毫無疑問地成為其繪畫中不曾缺席的養分。正如偶然的添加/減少一筆之差確實有有著畫龍點睛的魅力與旨趣。或正如許多在歐洲發展的藝術家般,越是身處於異國,就越是對於故鄉種種感到緬懷,且同時藉此文化基底,轉化為遊走於東西方之間的獨特姿態。雖然眾多的繪畫型態中,幾何抽象只是其中一支,且其可能產生的畫面變化也相對狹窄而拘謹,但面對藝術的樂觀與童真態度,也確實持續推動著藝術家的持續不懈。從早年的幾何創作中偏向厚實與形式/造型完整無暇的創作風格,近年的霍剛似乎更重視收斂、精簡以及只取意境而非細節雕琢的創作風格——正如其晚年創做中兩色塊的縫合中,經常可見到些許的留白,其一方面使得幾何抽象不再那麼生冷,也正如書法的行氣、列氣班,在畫面上刻意地留下些取透風的美學思量。而與此同時也使其畫作正如其藝術家本身的樂觀活潑,找到了一份作品與創作者的一致性展現;以隨著藝術家的年歲越趨薄塗的顏料中,所顯現出的肌理變化,以及繪畫材質相互的自然妙趣。


形式部署:畫龍點睛與繪畫性的探求

正如文前所述,藝術家刻意地不完整使各色塊完美銜接,且經常刻意保留走筆之間留下的原始底材,並藉以在幾何抽象中添加一份人文/人為的手感與溫度;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遺忘了正是這些細緻的變化,才是繪畫始終令人神往的關鍵面向。也正因此即便冷抽象看似如工業機械般工整,霍剛仍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使畫面不顯冷漠,相對隨性的運筆無疑是一朝向繪畫性不斷逼近的堅毅步伐。又如首段引文的描述般,如今的霍剛早已從過去的種種繪畫原則中破繭而出,並充分地把握了其創作的個人獨特性。

在此我們似乎可以將其創作區分為兩個面向,一是取自東方的順應自然與筆墨微觀,另一方面則是各種造型與色彩中的精密計算;兩相融合與加總的效力,使得霍剛的創作總有一種簡單、隨意卻又精準嚴格如幾何學或數學般的嚴格功夫。正如幾何抽象之父蒙德里安(Piet Cornelies Mondrian)與那遠觀有如精密算計的排列中,還是總能看到畫家顏料塗抹中的溢出的色彩,以使繪畫終究是藝術家與其圖像間的感性融合,而非工業性的理性原則;雖霍剛留下的材質底色與蒙德里安之經典作品,反映於時代與文化背景間的微差,但單就結果而言,兩位藝術家如此選擇與安排的理由即便可能天南地北,卻無獨有偶地展現出一種相似的美學判斷與實踐。比起因緣際會式的巧合,但筆者卻更相信霍剛始終仍在追求一更為完美且貼近自身的藝術語彙——正如李仲生對於繪畫精進的反覆叮嚀的三個步驟——「看畫—>研究—>創作」仍緊繫著藝術家的創進步伐般。

而今,雖然年事已高,但霍剛仍顯身體硬朗且充滿朝氣,更遑論其近作中越發活潑自在的色彩/筆觸/構圖之安置。或正因如此,霍剛的創作從來不見老態,而總是像在探索新世界那般帶著一抹興奮的冒險進程。或如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在《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文首寫下的耀眼陳述——「世界還很新,很多東西沒有名字,要陳述必須用手去指」——我們當然其帶霍剛的創進不乏還能讓我們看到更多世界的可能樣貌,在此藝術家就像一位領路人,總是走在隊伍的前端,且不斷地回頭告訴身後我們前方可以看到什麼新鮮的景致,而那景致不是別的,正是繪畫本身的核心要旨,以及那如畫龍點睛般的靈光閃現。



(原文刊載於《典藏.今藝術》2016年七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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