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9日 星期三

「停在神旁邊—黃彥穎個展」的觀察筆記


黃彥穎|Body & Soul 雙頻道錄像 455 2013(影像截圖)



黃彥穎|陌生人 壓克力顏料、凡尼斯、畫布 163x122cm 2013



黃彥穎|阿門 80x60x25cm 壓克力 2013


黃彥穎|Stop right beside god 數位輸出 76x51cm 2013




































































































我若展開清晨的翅膀,飛到海極居住,就是在那裡,你的手必引導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聖經》詩篇1399-10

雙頻道錄像《bodysoul》、《穴道圖》系列繪畫、透明壓克力製成的十字架形中空雕塑《阿門》、攝影作品《Stop right beside god》、以台語搭配羅馬拼音撰寫的創作自述——有著聖歌格式的同名詞曲〈停在神旁邊〉。即便非常廟藝文空間去年底的展覽「停在神旁邊——黃彥穎個展」一如藝術家過往的美學基調顯得寡言冷漠,且隨時藏著一抹調侃與幽默;但展演命題緊扣人文/人道等生命關懷。欲攤開一悲天憫人的關懷視角?從嚴肅神學維度出發的生命探問?我們能從中讀出多少美學向度與知性訊息?或者,何種從藝術出發的生命樣態?


天上的繁星,親像咱佇遮;那麼多,攏是獨立的性命。[1]

首先引導我們的,無非是那由西方基督教形式與東方醫療氣質的特殊美學組合。也就是《bodysoul》的影像內容,一位盲眼按摩師爲牧師實行穴道按摩,而牧師反向爲按摩師閉目禱告;前者照料對方的身體,後者照料對方的靈魂。對此,我們不難想到介乎「看」與「認識」、互為主體的關照,以及自我與其倫理的辯證線索。而透過《穴道圖》的繪畫作品,以「手做」的緩慢溫度擬仿數位輸出的冷調質地;藝術家將人體穴道與天體星象壓縮於同一平面;除褶皺諸多將距離遙遠的美學語境成為一系列如星耀粼粼發光的「人體—宇宙」圖像,亦從中折射出一系列關乎人類存有、真理與未知的想像。且透過策展式(curatorial)的空間部署,以互文(intertextuality)姿態隱匿組裝出的展演現場;或正如創作自述:如同眾多天上繁星,即便位於同一宇宙(命題/問題性平面),卻彼此徹底差異且獨立;如繁星閃爍般的姿態映射彼此,亦裹著一層稀薄卻溫暖的人性光暈。


的向望,像天未光;那美,遙遠的歌聲。

論及自我與生命關懷,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在〈自我技術〉(Technologies of the Self)一文中,從古希臘的太陽神律令——認識自己(know the self)與照顧自己(care of the self)等「自我修身技藝」與其演變,展開了一系列關乎「更好的我」的歷史分析。其中至關重要的基本驅力,無非是從自我出發並指向未來的欲望。眾所皆知,一切自我認識都與他者緊密相連——主體必須透過與他者的交往取得自我認識,進而想像「更好的我」。關於這些修身技藝的實踐,在西方的神學系統中長久以來都有著十分明晰的方法,正因為上帝做為全知全能的「超驗/超越性存有」(being of transcendence),其本身便是人類自我實踐的終極標的。而在東方泛儒家文化乃至天道循環等行上想像中,人們將自我與世界緊密地連為一氣,並以朝向大寫天道/大寫自然做為自我實踐的終極典範。假使暫時擱置文化脈絡的根本差異,單就超驗存有(大寫上帝/大寫自然)與「自我」的距離,兩種語境似乎並不那麼遙遠。也因此,無論禱告或穴道按摩,在「更好的我」的期待下,無疑都是透過他人以實現「更好的彼此」的嘗試;除做為認識自我與他人的途徑,也是促使彼此成就「更好的我」的具體實踐。


白日亦暗暝行仝一款夢;分袂清矇矇渺渺路相叉。

按摩師泛白的眼珠告訴我們他缺乏了肉眼觀看的基本能力,因而對於對象身體、筋骨、穴道等的「觸摸」動作,便成為了其認識對象的主要能力。另一方面,即便牧師並未眼盲,但在禱告中他必須緊閉雙眼,使自己看見「神」與對象內在的不可見靈魂。正因為被攝者們皆無「看」的能力,於是影像中的「看」,只有藝術家的鏡頭與展覽現場投射的影像。透過上帝/穴道等超驗存有在影像中的關鍵角色,《bodysoul》並未讓被攝者顯得無援或赤裸;而是捨棄「肉眼」以換取看見「超驗」的能力,因而觀眾視線也透過被攝者的「目光」被折射到不在影像內部的超驗存有——前者藉由人體穴道的觸覺遙望東方思維中的大寫自然,後者藉由祈福與祝辭凝視著西方神學中的大寫上帝。在「超驗存有」的凝視下,藝術家才得以展開從穴道、筋骨、身體、上帝、繁星乃至宇宙的超驗光譜。


佇祂的身軀邊,敢若會當聽見;就算是不熟似,柔的話語。

我們不會遺忘傅柯在談論「自我技術」時隱而不顯的他者,即便修身技藝的目標乃是自己,但仍須藉由與他人的互為主體關係方可維繫。若「更好的我」確實是引導人們終日勞動的終極「願景」,那麼此欲望與實踐的複雜交往,是否終究將構築出一片網狀互惠的社會情境?我們顯然難以想像在各種權力與資本爭奪中,還存在著一種和樂融融的社會可能;更無法將自身所處的世界以如此天真態度來描述。反觀而論,無論東西方的自我修身技藝,自古以來都與自我設限、割捨、奉獻、犧牲等概念息息相關——為實現更好的我與未來,我們總是必須在「此刻」做出一些違背自身欲望的行為,做為迎向美好未來的具體允諾。就此而言,位於展場出入口的十字架形雕塑《阿門》便體現了一份關鍵的參與效力——藉由觀眾投入發票並逐漸填滿「捐獻箱」,投入發票的動作本身便是參與在此同情/移情網絡的簡便儀式。而入口另一側的攝影《Stop right beside god》,居高臨下的視角凝視廣大沙洲中一小群低頭觀測大地的人們;鏡頭帶著觀眾們一同來到「神旁邊」。對應測度著來訪觀眾們的同情/奉獻計量,且始終未被裝滿的《阿門》;「停在神旁邊的觀眾」要如何在兩件作品的糾葛中探問自身的倫理願景?這或許正是展演現場中最為隱匿,卻也最為強烈的美學辯證。


身軀的厭倦,精神的虛微;佇背後,等待著 神的作為。

我們當然無法真正抵達神的旁邊,並藉此逃離一切苦難;社會現實始終環伺且揮之不去。正因如此,「停在神旁邊」便不僅是創作者個人的美學展現與詩意陳述,而是繞經「超驗」使觀眾得以反觀自我、社會乃至超驗的反射裝置。即便藝術家並未在展演中提供立場與路標,但「假使」我們能停留在神的旁邊,我們是否能獲得一此刻還無法遙想的特殊視角?進而思考〈約翰福音〉中的神學手勢——「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 神的作為來[2]」。




[1] 以下小標皆引述自「停在神旁邊——黃彥穎個展」中的藝術家創作自述內文。
[2] 請參見《聖經》約翰福音9:1-3:「耶穌過去的時候、看見一個人生來是瞎眼的。門徒問耶穌說、拉比、這人生來是瞎眼的、是誰犯了罪、是這人呢、是他父母呢。耶穌回答說、也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 神的作為來」。


(原文刊載於《非常評論》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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