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青春或許都是某種迷幻藥,其一方面引誘記憶與相信的幽靈繚繞不去;另一方面則透過感受經驗的事實,提出徹底撕裂現實的極端狂想。此處的青春並非指稱實際年齡上的年輕與否,而是那些經常成為文學與電影主題的心靈樣態——充滿好奇、懷疑、任性、不受控制;但又緊抱著信仰、熱情、勇氣與創造性的過往時刻——人們只能懷念或遙想它,透過各種物質形式去想像它,但卻從來無法在當下真正把握它,因為它總是在悄然消逝後才會以遺憾與緬懷的形式烙印於我們的意識裡。而這份關乎青春的美學即便難以捕捉,但透過塞維.索拉(Xevi Sola Serra)的創作,我們即將在伊日美學駁二空間的開幕首展中看見這份美學體現,並同時與其他兩位西班牙藝術家組成一次獨特的美學交響。
曾經在精神病院擔任攝影與護士工作,來自西班牙的藝術家索拉的創作既是迷幻又是青春的,但即便藝術家的實際年齡以然不在人們認定為「青春」的階段,但其作品卻又如此特殊的體現著某種青春的質地。這並非指稱其作品尚未成熟,而是正好相反,其一方面帶有一種青少年式的想像力與批判性,且同時也透過繪畫氣質勾引著我們對於自身青少年時期的過往記憶。既是想像力的向前突發與拓展,同時又引誘著過去記憶與熟識感的到來,或許正是基於創作者過往的工作經驗與成長見聞,兩種時空狀態在畫面中的緊密鄰近,不僅締造出有如精神分裂般的混沌狂想場景,同時也可能正是其作品深受好評的關鍵成因。僅憑畫面我們就可判斷「攝影」在索拉的創作脈絡中的重要性,但不同於以照片為範本的描繪,也不是照相寫實式的藝術語言;索拉的作品中經常可見一種緊係照片的特殊現實感,也就是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稱之為「此曾在」(ça a été)——做為被攝之物確實曾經如此存在過的美學感受。其畫中的人物多半具有高度的影像光影邏輯,換言之即是照片拍攝瞬間所留下的那有如時空封包般的冰冷與堅硬。但另一方面畫中人物的光影關係也同時告訴我們這些人物的形象取自不同的照片,因為人物受光之光源是如此鮮明的不同。光線的質地反映在色彩與體感上,並透露人物與場景間的時空差異(經常是室內光線下的人物被暴力地黏貼於室外場景之中)。而也不同於影像拼接或拼貼藝術,即便色彩與光影緊密地模擬照片,但實際採用的筆觸與線條卻又十分隨意且具表現性。也正是透過這樣的繪畫性特質,使索拉的創作不僅徹底不被影像氾濫時代所牽制,而是採取果敢的挑性姿態任意吞噬影像,並在那尚存餘溫的屍塊中證明繪畫的精神與生命強度。
既是現實也是狂想,或更準確地說想像/虛構(fiction)始終必須利用這一點點的現實感(a bit of reality),才能徹底發揮其美學的最大強度。日常生活與政治現實在此被化為碎片,成為藝術家拼湊並聲明其態度的零件,同時也成為一種粉碎現實的詩意手法。略帶矯飾意味卻又緊扣現實的人物與場景,同時呼應著照片拍攝的現實(諸如廣角變形、拍攝視角、色溫……等),同時也透過激進的並至構圖展現對於繪畫性的當代回應。帶著點哀傷、無奈、靜默與無辜,人物們被切離了他們在照片中原有的時空脈絡,被與毫不相干的「其它」放在一起,孤立無援的人物們在畫家的操作中成為了觀眾不得不施以同情與移情的對象。光源、視角、取景與透視都因為這份不無暴力的切離脈絡與混雜並置,不僅回應著影像拼貼的美學特性,而是透過在單一「繪畫」中的異質共構,成為了一個扭曲肉眼的視覺場景——若非透過這樣的畫面,我們怎麼可能在同一場景中俯視又對視彼此鄰近的兩人?這份扭曲視覺邏輯的繪畫場景無疑是十分激進且暴力的,但這份暴力與激進又是如此的直白,即便影射著一份精神層面的糾結與扭曲,但卻又被裹上了一層惹人疼惜的純真。純真、暴力與扭曲的結合帶來了痛,痛與現實的結合引發了感傷。而這一切又是如此地脫離現實且迷幻,挑釁、任性、不講道理,卻可能是影射著一更加無社會包袱地真誠態度,同時暗示著此態度在何種現實下,才必須用如此歪斜與弔詭的方式加以表達。索拉的作品對筆者而言指向了青春,並不是因為這些繪畫讓筆者想起了年輕的自己;而是其讓我想到一份關於青春的印象,以及人們回憶青春時的甜美想念,與其已然失去的既有傷痕。那是一份共有且已逝的青春,是那已逝青春在人們心中召喚的共相,這共相的存在被索拉的繪畫勾勒了出來,且讓我們想念過去,想念那個即便還很稚嫩且愚昧,但至少還相信未來與自己的珍貴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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