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以自然物刮除顏料所形構的山林圖景而為人所知,但透過對其早期行為/觀念繪畫的實踐(如其2003年開始進行,以自己為圓心不斷以淡墨在周圍畫圈的作品《至圓》),我們似乎無法單純地將吳冠德的創作視為一種從個人經驗出發,並從中開創自身獨創之際法、材質與形式的美學實踐。雖形式語言始終是藝術的核心要素,但在當代藝術的視野中,藝術家們似乎已經不再可能去實踐一種全無觀念的創作,與此同時,藝術家的生命經驗與情感表達也重要依舊。或許選擇山林樹木為主題與藝術家的成長經驗確實相關,且時至今日吳冠德仍保持著經常親歷山林與現場寫生的習慣,但若將其創作理解為藝術家私人愛好之闡述,無疑將忽略其中諸多至關重要的認識面向。對筆者而言,其創作不僅關乎情感、宇宙觀與個人喜好;更飽含了諸多由材質、技術、方法與形式所中介,那關乎藝術本身與形上思考的關鍵面向。
正如史賓諾沙(Baruch de Spinoza)提出的「情感素」(affect,又譯為身動力),存有在其外顯形式、質性與量體外,還有其體現於時空中的動/靜/快/慢,其關乎運動、速度等動態,同時亦是存有如何被認識的關鍵環節。且此要素亦如對象的外顯形式般,決定著我們與對象相遇時的認知可能。以此概念對應至吳冠德的創作或許再適合不過了,無論是藝術家隨時撿拾樹枝、樹葉或石塊做為畫筆時的感受、每一筆畫伴隨的身體運動與情緒,乃至於被刻畫而出的山林與雲霧,其在畫作形式之外,總亦體現著各個創作環節之於藝術家與諸對象在情感素層面的對應關係。誠然,藝術家在選擇畫筆替代物的同時,就已是一介乎偶遇與投契的選擇,以各種塗抹與刮除動作中,那從心、手、自然物、顏料至畫布的瞬間感受與下筆動作亦然如此。即便吳冠德的作品充滿對畫中物件的精準描摹,但藝術家坦言其創作其實充滿隨機,那看似緩慢搓揉出的林木與雲霧,經常來自一使盡全力的快速運動。正如《至圓》,吳冠德的創作仰賴一種全身性的身體投入——飽含隨機與情感的劇烈運動。
就如生命終究是一不可預測的純粹運動,我們雖可觀測植物的生長動向,卻始終不可能篤定其枝枒的具體情態——其只能透過偶遇方可逆推其之所以如此的潛在必然性。從不事前構圖,吳冠德正如生命的運動般,憑藉當下身心狀態的持續變化,透過每個落筆瞬間所產生的痕跡,以決定那尚未被畫出的下一筆畫。自然物本身的質感、韌度與造型、顏料的濃淡乾濕、畫布韌性與布紋所回饋的力度,都是其中不可忽視的重要環節,且同樣的如生命的般自然滋生。其一方面朝向自然生長與隨機,另一方面則關乎各個元素在每個瞬間所伴隨的情感素關係。藝術家指出,選用自然物刮除顏料的手法,不僅是觀念思辨的藝術判斷,亦非其更利於營造林木造型;而是關乎身體、情感、下筆的深刻度與其創作過程的踏實性。甚至如今由雲霧與林木之佈置方式而越顯發散與激烈的畫面動勢,亦無一不是創作者與其周遭存有在情感素面向的互動結果,而也僅有當眾多創作元素的情感素與創作者越趨一致的同時,作品的完成於否才真正抵達那必須被思考的最終時刻。
新的創作系列總伴隨著藝術家的自我挑戰,無論是創作語言的轉化,或長久藝術語言的完善化。嶄新的圓形畫布不僅如前述般更具發散性的動勢,藝術家更於畫布背後設計了一套自動機械裝置,透過讓畫面以緩慢的速度自轉,以使作品更貼近其創作時不斷旋轉畫布的繪製過程。這猶如靜止,卻又可被隱微感知的自轉一方面使畫面如太極的陰陽循環,又如被用於曆法建置的星體位移。然而此無限的旋轉與卻又不僅是週而復始的乏味循環,藝術家在畫布底層事先鋪上一層帶有金屬色澤的顏料,使其作品雖僅由表裡二色所共構,但金屬底色的反光特性,又使表層的筆觸、肌理與顏料厚薄,隨著底層反光散射出無窮多變的色彩樣貌,並成為一種完滿、永恆、重複如靜止,卻又從來不曾停止改變,亦不可窮盡的特殊美學。
一片山林的生長形成往往需數十年甚至百年,而描繪ㄧ棵樹木無論如何費時,相對於真實山林的成形總僅是短短一瞬,又無論入山體驗與靜觀費時多久,其所能感受的總也僅是該山林漫生涯中的一個片段。吳冠德的創作確實是細緻、緩慢而費時的,但即便其能準確地像我們展開一片如我們心中的山林情境——由眾多循環視點所環繞,猶如置身山林探之不盡的深刻感動——但對比起藝術家真實關心的更古林木,其創作總已大幅壓縮了山林的時空本質,並透過隨意而自在的刻畫,創造一獨數於吳冠德,被高度密集化的山林、姿態、動勢與生命力。
創作總牽繫著探索、實驗、表達與呈現,認為創作應盡可能與藝術家生命融為一體,吳冠德的創作看似元素簡要,但其中體現的則是藝術家的宇宙觀、東方哲思、藝術想像與生命感受。其畫面仿若輕柔的包覆著我們,讓我們以藝術家面對山林時的輕盈步伐,領著我們一同走入其畫面中,並伴隨著情感素的中介,與我們共同開闢一個關乎循環、自然與流變的寬敞世界,又或者,一片由眾多力量所匯聚而成,且較任何影像都更加深刻的山林意象。
(原文刊載於《典藏.今藝術》2015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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