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0日 星期日

追求一陣完美的微風: 淺談林俊慧的藝術創作






































「寧歇在夏日正午,沿著地平線那方山的弧線,順著投影在身上的一節樹枝——這就是在呼吸那遠山、那樹枝的靈光(Aura)」。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一陣微風迎面而來,你感受空氣與皮膚、毛髮間的細緻摩擦、感受它(風)的溫度、濕度與速度變化。你看到草木樹影為之搖曳,你深受這陣微風與光影的感動,將它視為生命中最美好的片刻。但另一方面你也知道,這陣風不會為任何事物停留,因為其背後有著一不可見的巨大力量推動著它——任何樹梢都無法阻擋風,即便是一陣最細微的風。人與風的遭遇,僅是在此力量推動之下,由空氣與肉身間的感知經驗,而僅憑著這片面的經驗,我們是無法理解風或推動風的力量本身的。即便近代科學我們已經擁有大量的科技儀器可供測量,甚至預估任何一陣風的潛在力量;文明讓我們理解每個季節的風向與特性,讓我們將這些自然變化歸為四季與節氣的反覆輪替。今日的人們普遍地認為自然景物中的印象、色彩、姿態與變遷,總是隨著時間、季節、年份更替週而復始地重複著;但就另一個角度而言,究竟有哪陣微風是無差異的重複了另一陣微風?又或者哪一抹綠意重複了另一個綠意?即便在大多數時候,季節總依循著人們計算而出的天文曆法而輪替,但我們不能遺忘的是天文曆法的創生,其原出的目的就是以統計、區分與歸納等方法,用以描述這個我們所身處的瞬息萬變的世界。人類的文明與科技始終追趕著自然變化,卻又無法確切予以掌握,而這份總是超出人類預期的意外,其一方面顯示著人類智性的侷限、科學方法的精進空間,與此同時也是自然僅能感知而無法預測的非理性本質。或也正是在此,即便描繪自然的藝術形式已然走經了千百年的漫長歷史,至今卻仍然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以及值得藝術家們持續投注精神的漫長目標。或也正因為自然中樹影、草木、浪花之晃動始終是不可知知源頭,四季變化帶給身體的感知、感觸與感悟是如此切身而具體;卻又同時模糊而難以言說。上述種種,使林俊慧的繪畫始終體現自然變遷、搖曳的濃厚魅力,甚至帶著一份不無神秘的迷人色彩,正如班雅明筆下那有如從雲煙中晃出的神秘靈光。

然而這一抹由經由藝術家之手展現出的迷人色彩,卻不如微風與陽光般渾然天成,只等待某個幸運的路人與此美景相遇。自然美與人造美自古以來就是思想家與藝術研究者間的古老話題,即便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人們都認為藝術是自然美的複製與捕捉,是次於現實美景的模擬影像。也正因如此百年來藝術家們努力地打破模仿現實的宿命,迸發出更多創造性的繪畫風格與圖像類型,以及嶄新繪畫方式與技術,藝術家的使命不再僅透過個人才情所支撐,取而代之的是創造性的實踐勇氣,以及更慎密的藝術關照與反思。

從學生時代起就獲獎無數,如今更在諸多藏家的長期支持下聲譽遠播,林俊慧憑藉的不只是特殊的感受、才情與個人美學,而是有著長期而深刻的研究背景做為支撐。除了始終不曾間斷的技巧磨練與開發,對於自己心儀的藝術家如李希特(Gerhard Richter)、湯伯利(Cy Twombly)、趙無極等人,林俊慧不僅大量購藏其畫冊做為研究素材,找盡機會親臨原作觀察其繪製細節,甚至有時乾脆直接臨摹來親身體驗其創作情境與節奏。走入林俊慧的個人工作室,滿滿三大櫃的德國貓頭鷹牌顏料(schmincke)的各式顏料,以及數以百計的畫布,足可証明藝術家在面對藝術時的科學與理性態度——正因為要徹底展開油彩表現的魅力,僅以簡單的調色是遠遠不足的,畢竟每一種顏料與每一種顏色,都是由不同的物質粉末做為組成基礎,有著各自不同的物理反應;故唯有親身嘗試各種顏料間的融合模式與效果,方有可能探盡油彩趨於無限的豐富可能性,並使自身的創作能徹底體現出材質本身的美學強度與魅力。



「或者說,莫內的第一幅睡蓮,就已經重複了一切的其它睡蓮」。
                                        ——夏爾.佩吉(Charles Péguy

法國作家佩吉這段描述莫內的句子即便看似弔詭,卻仍以其獨特的觀點,指出了許多藝術家那弔詭的創作歷程。又在許多文學家與哲學家的案例中,我們往往會發現他們生命中最大的成就,總是與其年少時期的創作有所關連;這並不意味著創作者們在晚年走了回頭路,而是在多年的峰迴路轉後,重新發現了他們對生命的最初關照。就此我們或許可以說早在從1996年的「心情奏鳴」系列起,就已經讓我們看見林俊慧那走在風景繪畫與抽象表現之間,如微風吹徐的四季、二十四節氣等系列的早期雛形。辛勤的顏料實驗逐漸加厚了藝術家的繪畫肌理,也豐富了對於繪畫質感的經驗與老辣,其一方面是充滿個人色彩而情感洋溢的;與此同時理性、邏輯而科學的。

在西方藝術的近現代脈絡中,人們歌頌自然那似無邊際的豐富變化,從巴比松畫派(École de Barbizon)、浪漫主義(Romanticism)、印象主義(Impressionism)到後印象主義(Post-Impressionism),其中始終不脫無對「風景」做為一種無法窮盡、無法探知全貌之視覺對象的崇敬態度。然而在今日,任何空間都已經是可穿越的了,科技的發展使得自然不再只是「風景」,山林間佈滿了可供通行的小徑、天空是飛機的穿越的廊道、海洋讓船隻通向航向彼岸土壤。在今日,的風景總是可親臨、可穿越與可觸摸的,而非只可遠觀不可親近的崇高客體。也因此藝術家在面對風景時的態度,也開始與過往不同,班雅明曾經說到:「畫家對景作畫,隔著一段自然距離來觀察所欲描繪的實景,反之攝影師直接深入實景的脈絡之中。畫家所繪的圖像是完整的,而攝影師拍的影像卻分割成許多片段,每個部分又自成一格。」。即便距該文章發表至今已過了80年的歷史光陰,但班雅明對時代與未來的敏銳,使其的闡述總是在對照今日之時仍舊極端適切。正因為繪畫總是基於藝術家長時間的感受、內化與重新演繹,繪畫總是給出一個完整的美學體驗,而非現實的時空切片;換言之其總是代表了一段時間、空間的整體感受,是由藝術家的眼、手與心共同交融而成的美學呈現。

而要展現這份深厚的美學體驗,對林俊慧而言絕不僅是浪漫、主觀與感性的單純抒發,而是必須以理性、實驗、經驗與方法並重方可得出。其關乎感性的自我審視與理性的客觀統整,既是心靈展現的神聖瞬間,同時也是繪畫技術與經驗的淬煉成果。林俊慧總是先考量到繪畫的整體效果,才施以底色鋪陳肌理,其畫中即便充滿對顏料的實驗,卻鮮少出現敗筆;對畫作的完美要求,讓藝術家總是先取得實驗成果才在作品上施以操作。即便經常以同一構圖下的不同氣氛、氣質為創作題材,但當我們進一步攬閱藝術家豐富的過往創作,我們看見的不是自我重複,而是大量的實驗與自我挑戰。藝術家表明其認為繪畫創作應該要有一定的難度與功夫,故總是以自己不擅長的顏色、配色進行開拓,並不斷實驗各種顏料的不同表現效果。困難自然意味著挑戰與實踐,我們同時也知道總是在困難、失敗與不確定的前提下,創作才能成為一種實踐實踐(Practice),在此我們看到了另一種林俊慧——勇於自我挑戰的繪畫創作者,其將畫布、風景、主題、顏料、筆刷與刮刀都視為實驗對象,並在這看似重複的繪畫框架中,反覆為自己找尋嶄新姿態的挑戰者。



「一件藝術作品的重複,就如一種無概念的特異性;一首詩能被牢記於心,並非出自偶然」。                                
——德勒茲(Gilles Deleuze

法國哲學家笛卡兒(René Descartes)曾經指出,一個好個概念(Idée)必然是清楚(Claire)且可區辯的(Distincte);而後起的其它哲學哲學家(如德勒茲)則以海浪聲為例舉出反駁,畢竟我們永遠無法在轟然的海浪聲中區分每一個浪花,但我們仍舊可以清楚之地知道那是海的聲響,也因此海浪聲其既是清楚又是模糊(Obspure),並指向一個明確存在但無法細究,充滿細節差異且無法窮盡的感性世界。微風或海浪有著相似的質性,其總是由某個不可見的巨大力量所推動,充滿數之不盡且不可區變的細節差異;但卻又始終以最輕柔迷人的方式,在某個瞬間與我們相遇;這偶遇是如此鮮明卻又模糊,飽含著令人回味無窮的深邃魅力。林俊慧的繪畫創作或許正如微風與海浪,並總是飽含著無數的精彩細節。從顏料與底層肌理的接觸瞬間起,林俊慧的魔幻魅力就以已經展開,看似有如浮光掠影般的畫面並不真的模糊,而是充滿了無數巧妙的操作與激烈的並峙;對比色的使用時而如從顏料底層破出,時而有如從表層刮除而得。複雜而繁複的油彩處理技巧讓我們難以窮盡林俊慧的繪畫創作過程,只能見到在整體顧全的同時,還能保持無數精湛細節的結果呈現。在不願落入純粹的抽象形式操作,也不甘於失去服從單一敘事與主題的雙重要求下,「風景」成為了林俊慧創作的絕佳對象,畢竟掠影般的風景正好就處在抽象與具象的中間,其既有繪畫的形式美感,又有風景與情境的想像空間。就在此曖昧的模糊地帶,藝術家的巧思帶領我們走向一種更為純粹的繪畫意象中,其並不因為形式表現而拋棄現實,也不為現實侷限藝術的情感迸發;而兼容並協調兩者的條件不是別的,正是林俊慧對藝術的長期思考,以及理性反思、歸納與實踐的具體成果。



「人們稱之為一種豐溢,一種美:豐溢便是美。池滿泉湧」。
                                   ——羅藍.巴特(Roland Barthes

即便構圖相對固定,筆觸與顏料之間的豐富變化仍舊體現著無窮的美學細節,遠看具體而和諧,近看則複雜而激烈,如此雙重的觀看面向,以及畫面中不無氣韻流動的體感,正是林俊慧創作中最為迷人的美學指標。無論是江川、峽谷、湖面與山景,又或者是藝術家始終著迷的音樂與旋律性,林俊慧的作品總是帶著一份特殊的滿溢氣質。其一方面關乎畫作的整體氣勢,又在顏料表演性中富含變化的雙重效果;與此同時亦是理性的估算、操演、計畫與實踐,以及感悟、內化、沈澱與展演之間的巧妙張力。因應不同的需求與展演場合,藝術家即便不斷的在工作室中實驗嶄新的繪畫表現,同時又在部分作品中要求絕無失誤的準確層次,正如頂級的交響樂演出般,林俊慧的創作是滿溢而完美的,其一方面有著嚴謹的自我要求,同時也有時而縱情的個人表述,以及精湛的顏料表情。如此綜合而言,其體現了藝術創作的雙重目標:技術與藝術,同時也徹底了表現了個人在藝術世界中的獨特屬性。即便如微風般輕柔宜人,卻又同時探盡了微風背後的撼人力量,以及無法窮盡的細節感知,並以一種滿溢的姿態溢出了人們對於藝術、美學與繪畫的想像空間,成為一種氣勢滂礡又平易近人的藝術形式。也正是透過那不可窮盡的浪漫與經驗的累積,我們得以重新認識世界與生活,那是我們身處與棲居之地,但若非透過藝術家的揭示,也許我們從來就不真正的理解或感受到它;林俊慧帶給我們這份難能可貴的機會,一個重新認識生活與自然的美學可能。




(原文刊載於《典藏.今藝術》2015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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