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7日 星期三

獻給親愛的K,2-2.一種批判性閱讀

Francis BaconLogique de la sensation
Chapitr2:
Note sur les rapports de la peinture ancienne avec figuration
法蘭西斯.培根:感動的邏輯
第二章、一些介乎於古代繪畫與圖示性的筆記
文|吳樹安(2013.11.25

摘要
德勒茲首先提到兩個屬於馬勒侯(Malraux)的概念(idées):其一、攝影術的發明與風行,搶走了繪畫原本的工作(再現、圖示、說明、敘事)。其二、古代繪畫的價值建築在神學的可能,而現代繪畫面對的是一個無神論的世界。德勒茲顯然認為這兩個說法還不夠有說服力,因為藝術不是一種以技術、概念上的更新,就能取代另一個較舊的藝術形式。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德勒茲反對以「脈絡、歷史」來檢視各種藝術(各種哲學思想),而提倡必須以水平的拓朴視角來檢視諸藝術(諸哲學思想)之間的差異關係。德勒茲強調,即便攝影也可能不會僅滿足於提供再現功能,且這種將古代繪畫的美學感受假定為神學的,將會取消古代繪畫的美學普遍性,而使之成為一種宗教情感(sentiment religieux)的寄託物。德勒茲開始以圖片舉例,分別為葛雷柯的作品「奧嘉伯爵的葬禮」(El entierro del Conde de Orgaz)、喬托(Giotto)的「聖方濟的五傷(Stigmate di san Francesco)」與丁多列托(Tintoretto)的「被創造的動物們(Creazione degli animali」。德勒茲強調,正是因為一些存在於大寫教會(l'Église)中的各種潛規則與密語(code),如大寫神(Dieu)不可再現等,畫家們可以賦予它各種造型、色彩,以各種可能的方式去再現這個不可再現的神聖存有,並形成一系列被由自由的創造性工作(un libre travail créateur)所賦予生命(animées)的大寫形象們(Figures)。因此我們不能說古代繪畫因為基於宗教情感而屬於圖式性,而是宗教情感甚至可能使畫中元素徹底自由解放並成為大寫形象。與此同時,即便宣稱放棄圖式性,也並不保證現代繪畫因此獲得自由且變得容易。因為來自照片與陳腔濫調的各種影像已經以「有實無名地/潛在地」(virtuellement)方式自我安裝並填滿空白的畫布,而一個現代畫家要開始創作,首先必須突破/破解(rompre)這些。而真正危險的是,不是照片的圖示化功能,而是它已經統治了現代人的所有視線/視點。現代繪畫應此只能更為艱困的守在一個保留區,而這些抽象繪畫或許也真的以非凡的成就取得了戰勝圖式性的成就。但德勒茲問道,難道沒有更為直接、更為感受性的方式嗎?


問題性延展

關於德勒茲對於古代繪畫的分析,其實是有些詭異且令人費解的。首先的問題是,古代繪畫做為現代繪畫之對立,其切分點究竟為何?而就德勒茲所舉的三個案例,分別完成於12001587(因為喬托的作品未標示確切年代,故以喬托的出生年代估算之)。也就是說,剛好是文藝復興前期(在典型的西洋藝術史的說法中,喬托經常被視為文藝復興之前的最後一個中世紀繪畫大師,且與文藝復興時期所誕生的繪畫,有著密不可分的因果關係)一直到緊接在文藝復興之後的矯飾主義(Mannerism)代表畫家葛雷柯(矯飾主義經常被認為,是面對文藝復興三傑那近乎不可超越之成就,一種實現了完美與和諧的成就,而反向採取過度變形來強化戲劇張力,其中也有一說,是他們延續著米開朗基羅那精巧操作「比真人更加完美、更真實的不可能之人體形態」的路徑)。從案例的選擇上,我們可以明白德勒茲所處理的介乎於「古代繪畫」與「宗教情感」間,不可忽視的綿密糾纏關係,以及整個「問題化場域」的設立範疇。而其中,至關重要的乃是一個古老的藝術/美學命題——「再現不可再現者」。而無論在東方或西方的文化與宗教系統上,一旦「大寫神」被設定為「超驗的(Transcendance)」,那麼其必然不可能俱有「可被經驗」的形象,是故無論任何需求(儀式、傳教等),一旦涉及需要「描繪神」的時刻,便會涉及此一「再現不可再現者」的古老技藝——或更精准地說——畫家必須透過繪畫的二維平面,去描繪一個自己從未看過、從未經驗過的客體(雕塑與其它藝術形式亦然)。而此一技藝在東方的宗教系統中其實討論得更多,其名為——「造像」。正因為神佛無色無相,描繪者需為神佛造像(創造形象),此像絕不等於神佛,卻是神佛唯一可能被世人看見、進而展開想像得唯一方式。而倘若德勒茲從「古代繪畫」中看見「大寫形象」的前提確實是,因為畫家正企圖「再現不可經驗者」,而使得繪畫脫離再現性,以成為一種純粹的圖像創造——成為大寫形象。那麼我們似乎便可以進一步地推測德勒茲所指稱的「古代繪畫中的大寫形象」之存有,乃必須建立在此一「再現不可經驗者」的前提之上。也正是在此,我們看見德勒茲鋪設此論述路徑時,所意欲隱藏的一道不僅並不隱微,而是刻意忽略的道路與其脈絡。

首先,能夠被稱之為「古代繪畫」的繪畫歷史,顯然遠遠的不僅僅是這從中古時期黑暗時代,到文藝復興晚期三百多年而已。論及古代繪畫,我們或許該先看看那真正屬於遠古的繪畫(世界最早的岩窟壁畫們),其所描繪的動物以及相關的打獵行動,無疑說明著其繪製之目的本身,就是用於圖示、記錄、敘述等再現性功能。其存在的主要目的,其中一種說法,是用以彌補口傳系統中過於嚴苛的時空限定;而另一種說法則仍舊涉及神秘、或者神聖儀式。而這無「文字系統」僅能仰賴「圖像」與「口傳」的史前時代結束後(也就是文字被發明之後),繪畫不再是跨越時空再現/記錄/圖示/敘述唯一媒介,卻仍舊經常性的搭配文字旁邊,做為文字的補助說明。又或者,在許多識字律尚未達到一定水平的文明體系中,仍時常使用繪畫/圖像,以像「不識字者」傳遞訊息。就此反觀德勒茲挑選的「古代繪畫」的三個案例,無獨有偶地,全都落在歐洲神權伸展至極限的歷史時刻,故此以「為大寫神造像」的繪畫使命,確實很可能是當時繪畫之存有,最主要的使用功能之一。也正如德勒茲所言,確實,「為大寫神造像」無寧可說是一種純粹的創造性工作。但在17th啓蒙運動正式展開,以及其所伴隨的神權/神學/教會權利示弱之後,繪畫似乎又再度縮回記錄、圖示、說明、再現的角色。或甚至開始扮演著「美化」的功能——替王公貴族們的偉大事跡粉飾太平、歌功頌德。彷彿透過繪畫的中介,這些凡俗者得以透過其「美學化」效果,得以返回神學的世界裡——成為神聖的存有。而到了19世紀初期,攝影術的誕生即便尚未普遍,卻也的確危害到繪畫的生存板塊,甚至成為新古典與浪漫主義大師安格爾(Jean Ingres)與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等人的共同宿敵(這又是另一則來自藝術史的逸聞)。但無論如何,我們知道的是,當攝影技術真正的開始普及,也就是「家庭肖像攝影」的事業版圖,真正傾吞了「肖像繪畫」的市場之後。畫家們開始被迫往別的地方走去,因為在「再現性」這一需求的市場上,畫家們顯然站不到太多便宜,甚至因此失去謀生伎倆與飯碗。而我們也知道,這個年代,正是藝術史所標誌的「現代繪畫/現代主義」所誕生的年代。

而德勒茲在試圖鞏固一個關於「現代繪畫」的概念範疇的時刻,選擇「古代繪畫」、「攝影」、「宗教情感」做為操作元素,並以「在兩種誤解、兩種對立的感覺之下(sur deux contre-sens」為關鍵字在本章中進行纏繞式的辯證。當然我們可以了解,在論述推進時總有「取捨」,也就選擇談什麼、以及不談什麼。那麼在此章節中,德勒茲在選取「古代繪畫、攝影、宗教情感」的元素之外,又選擇捨棄了什麼呢?筆者以為,其中最為鮮明的乃是,一種被極度簡化藝術史觀,甚至可說是企圖將「藝術史」排除在論述場域外。順應著德勒茲那反脈絡、反歷史性閱讀的思想性格,此一性格,我們亦可在本文的第一段看到——「這些行動中是有競爭關係的…….我們無法想像一種行動,其透過另一種更高級的藝術,而將自身視為承擔著某種已被忽視的功能(Car les activités se font concurrence……. On n'imagine pas une activité qui se chargerait d'une fonction délaissée par un art supérieur」。

我們並不難去想像一個論述者如何透過「選擇/忽視」來鞏固自身的問題場域;然而,也正是這份堅持將對象們以水平而非脈絡的方式,置放於一個拓僕平面進行思想的堅持,反而讓我們在文章的尾端找到一個自亂陣腳的突破缺口。也就是本章節的最後兩句話——「面對這份艱困,抽象畫家證明:在抽象繪畫上投入非凡的工作,是為了從圖式性那邊搶回現代藝術。但難道沒有另一種方式嗎?一種更為直接,且更加感受性的方式?(Cette difficulté, la peinture abstraite l'atteste : il a fallu l'extraordinaire travail de la peinture abstraite pour arracher l'art moderne à la figuration. Mais n'y a-t-il pas une autre voie, plus directe et plus sensible」在此,只要一細想我們馬上能找到一關段乎歷史、脈絡、先後、因果的關係的本體論假設——就存在於或這短短的「反問」之中。我們不仿先重新整理一下此一問句——對德勒茲而言,要從「圖式性」手中奪回「現代藝術」,以抽象繪畫為手段似乎是一種過於智性與迂迴的迎戰策略;它確實是有效的,只是難道沒有一種更直接,更緊抓著感覺、而非智性思考的迎戰方式嗎?那麼,這這份過度的智性與迂迴所指的又是什麼呢?難道不正是因為一個關於繪畫的本體論式假設——也就是說——「正因為自古以來繪畫,一直都是具象的」的這道假設嗎?換言之,唯有先肯認了繪畫本來就是具象而非抽象的,我們才有可能進一步指出「以抽象繪畫為手段去對抗圖式性,乃是一種不夠直接/不感性」的迎戰策略(其中更遑論那些介乎於塗鴉、亂畫的畫家手稿)。在此,德勒茲難道不是自我暴露出了一種史觀,一種關於藝術、繪畫的本體論假設嗎?(而且還是非常「架上繪畫」的那種)

正因如此,我們便可以馬上回頭在藝術史中,找到一些被德勒茲所捨棄的歷史事實。而筆者此刻想要提出的是,如果暫時撇開那早已被僵版化的陳套架上繪畫史觀,那麼抽象造型/抽象繪畫的誕生,事實上遠遠的不是僅在現代繪畫中出現而已。而是正好相反地,早在遠古的「裝飾藝術(Art décoratif)」中就已經存在,其甚至比德勒茲所列舉的這三個「古代繪畫案例」都要來的更古老、更常見、也更鮮明。那些因裝飾需求而不斷變形,以致於最後流變為難以辨識其再現對象的抽象圖騰(如伊斯蘭圖騰)。當然,或許人們會說,「圖騰」最初往往也是出自宗教用途,故可能與德勒茲所描述的「古代繪畫與宗教性情感」相去並不遙遠。但值得注意的是,圖騰往往在不斷的自我差異化中變形,透過被從畫面忠心移向邊緣,最後甚至成為地毯或牆壁上的純粹圖像。正因如此,圖騰,往往早已在圖騰化/抽象化的過程中,遺失了它原本的神聖或超越性的指涉,而成為一種純粹的圖像(picture)。而值得提問的在於,在這樣一種「抽象且無神學指涉的純粹圖騰」中,難道不存在一種無圖式性、無說明性、無敘述性的反再現特性嗎?(當然,那很可能是因為圖騰已經成為「抽象」的了)或許,也許這些圖騰因為沒有被當成「主角(畫面主體)」;而是與之相反地,被當成「裝飾(畫面背景)」,以使我們難以將其只認為一種「形象」。當然,也就更加難以被德勒茲指認為所謂的「大寫形象」。但無疑地,它們(圖騰)確實是一種圖像(picture)或影像(image)。是故,假使我們換個視角,或許它們也可以被稱作「大寫圖像」、「大寫影像」、或甚至——「大寫聖像」(正因為我們不會遺忘,十字架本身也就是一種圖騰或抽象造型、更不會遺忘諸多占星學中的圖騰指涉,或萬字符號)。值得再次強調的是,以「抽象化」為手法,企圖取消平面上的「再現性、圖式性、說明性、敘述性」,並不是在現代主義中被抽象畫家們的「非凡的工作」中所創造出來的。事實上,相應的技術早已存在;只是被藝術史書寫者視若無睹,乃至被排除於藝術乃至架上繪畫的歷史與討論之外。但與此同時,我們身邊早就有太多那樣的美學平面。然而,若論及「繪畫」時,我們總是順應著典型的藝術史的分類方式,將「藝術」與「工藝/設計」區分開來,分別放置於兩種渾然不同的歷史脈絡之中;又或者,更加狹隘的僅將繪畫的論域縮限於架上繪畫的藝術史範疇中。那麼,將「繪畫」與「圖騰」分開思考,或許確實乃是無需懷疑的「正常/正確思考」。但與此同時,正是當我們順著這樣的視野去思索、感知世界的時刻,我們難道不會過於小看了這個世界?並把它想像並描繪為一個沒有太多未知、總是被陳腔濫調所覆蓋的、一個由既成事實所組織的乏味世界?然而,做為一個德勒茲的讀者,並延續著先驗經驗論與差異哲學的視野,這些被我們拋在目光之外的「瑣事」,或被描述為「陳腔濫調」的事物;無論他們是多麼乏味、庸俗、令人作嘔的既存事實。但我們是否也永遠不該忘記,依照偶遇的邏輯,其實無論是任何一個存有,永遠都俱有隨時逼使我們偶遇更多觀看/感知的可能角度,並開啟並引發我們更多期思維可能的潛在能力(Possibilité Virtuellement。以上。


延伸問題:大寫、複數?大寫形象究竟是「概念存有」還是「現象存有」?
親愛的K曾經說,大寫形象(Figure)是一個屬於觀念借的概念(idee),而非既存事實中的現象界存有。如果確實如此,我們可以明白文中Figure始終以大寫標記的理由, 但另一方面德勒茲談論「大寫形象」似乎又總是以圖片指出——「瞧!大寫形象就在哪裡」,甚至在本章節中,大寫形象經常是以複數的「大寫形象們(Figures)出現。而如果「大寫形象」確實是一個概念,一個被以「大寫」所標示的抽象/虛擬存有,它又如何可能是複數的呢?又或者,在德勒茲的寫作中,其實是刻意的讓「大寫形象」既做為觀念界中的一個概念,同時亦可指涉現象界中的諸多實際存有(actual being)呢?又或者,只是在目前的閱讀進度中,我們還沒開始看到德勒茲將如何更為徹底的將「大寫形象」這一概念的模型建立並玩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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