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日 星期日

泛靈創作檔案:從靈異的美學到美學的靈動狀態

























據聞,這片大地上的所有民族都有「萬物有靈」的信仰歷史。他們曾崇敬天空、祭拜大地、信仰無邊無盡的鬼魂與神靈。然而,伴隨著啓蒙運動以降的西方科學理性興起,現代性思潮與殖民歷史的全球擴張,科學理性以主導位置迫使人們把「靈」置入「迷信」的括弧。或許,把「靈」推向超自然範疇不無道理,畢竟此乃當代科學不能解釋的神祕區域,是現代性所畏懼與排斥的禁忌「他者」。然而,1990年代後如「X檔案」等靈異美學(又如亞洲驚悚電影)的弔詭風潮,又讓此「他者」從神祕的畏懼對象瞬間變身為娛樂消費的大眾商品。資本社會的睿智與靈巧,連同「恐懼」與「犯禁」慾望動力也不曾漏掉。另一方面,亞洲社會在西方現代性的橫向移植下,即便泛靈論(萬物有靈論)成為不再值得討論的「迷信」,但其所延伸的生活實踐(祭典、禁忌、習俗),卻又仍如水氣般滲透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科學論」與「泛靈論」彷若永不交會的兩道思想線,穿越並橫貫人們的日常,而其弔詭的永恆平行,甚至讓人們遺忘了自身的精神分裂。

打從1990年風靡一時的「鬼話連篇」節目起,演藝圈的靈異經驗與習俗就已經檯面化為大眾基本認知,無論其是否涉及奇觀操作,影視產業的習俗、迷信與忌諱,卻也確實讓人們無法停止想像那環繞在我們身邊的靈異世界。論及藝術,遑論藝術家自古以來便身兼將信仰美學化的神學(神祕)義務,且在書畫論的脈絡中,自然天地的靈動關係亦不曾隱身。「泛靈論」的當代想像讓一批藝術家把創作化為生命修行的求道之路。與此相對,靈異元素深邃的媚惑美學,又勾引出一連串挑弄靈異魅力的創作靈感。懸置泛靈論的真切與否,綜覽藝術範疇中至關重要的藝術性靈感、創作靈動狀態、藝術品觀看經驗乃至獨特靈性。關於藝術的言說即便在今日,也從來無法貫徹現代理性中撲殺神祕的「除魅」願望,且在表演藝術與電影工作生態中,紅包、祭拜、演員訓練無處不是對「好兄弟」的禮儀考量,甚至早已內化為無需討論的基本生態。但回頭望向當代視覺藝術領域,相似的話題卻幾乎真空,或即便存在卻從不浮上檯面。此鐵齒的默契是因為視覺藝術家的八字都很重?某種社群意識形態使然?或生態圈的工作與流通模式所致?在本文中,筆者秉持著基本的好奇,希望透過分別採訪三位藝術家,以他們的實際生活與創作經驗組成微型田野訪談,試以寫下一當代藝術創作的泛靈註腳。


張恩滿:不得不尊重的宿命意識

有著一半排灣族血統的藝術家張恩滿,年幼便離開部落遷居台北,故對部落生活僅留有極為模糊的映像。而「八八風災」時透過新聞知悉母親的出生部落陷入對外道路全面中斷的險境,才讓張恩滿將關注轉向東部,同時回望自身的另一半文化根源。進而於近幾年勤於深入部落,除生活體驗與文化探尋,亦進行了不少在地創作(如在台東大鳥村為期七個月的創作計畫「一間小屋」)。即便原住民藝術家的創作語言經常與祖靈信仰相關,且不少藝術家本身便具有祭司的靈動體質,但在張恩滿的部落經驗中,卻幾乎沒有任何親身的超常體驗。即便長期身處於泛靈信仰社群,不僅需經常參與祭典、受祭司友人的巫術祝福(排灣語稱balisi),甚至親眼目睹友人遭受降靈附身的場景,但張恩滿對祖靈仍保持著存而不論的例外態度,一方面不排除當代理論對「文化表演」的認知,另一方面友人的實際經驗卻又難以質疑。如同大多數的神職身分,排灣族祭司與巫師並非在當事人主動意願下養成,而是須透過托夢與特殊事件「被(超越性存有)指派」,當事人不能拒絕(否則將遭逢厄運),進而需接受部落長輩的試煉與檢驗後成為祭司/巫師。故即便具有執行儀式與預知等超自然權能,卻也往往背負著不可抗拒的痛苦宿命。諸如不可控制的托夢、附身,不僅成為當事人的精神負擔,亦可能在人際網絡上造成困難與不便。也正是這份巫師友人的親身痛苦與壓力,讓原本對神祕不感興趣的張恩滿,不得不因同情而對神祕保持一份誠懇的尊重。

在部落經驗的另一端,問起張恩滿的創作經驗與發展路程,藝術家表示其實每次創作發想都在一片空白中被迫開始,既不知該如何進行、亦無法想像完成風景,總處於極大的焦躁與不安,甚至經常抱有一股深切的不情願。此狀態固然痛苦且讓人想逃,但又總有股莫名的力量在藝術家背後,逼迫並協助她將這些想像碎片拼湊,最後組成自己原先也無法想像的樣貌。另一方面,莫名將目光轉向部落,乃至因此發展出一系列具文化反省效果的創作,對張恩滿而言,其中難以否定必然有某種力量冥冥中牽引著其創作之路。張恩滿提到一位部落巫師曾對她說,她必定是被祖靈選中才會回到部落。對此,即便自身不曾感受道祖靈,亦沒有相關信仰,但對此巫師友人的祖靈召喚說,藝術家也只好笑著說道:「就當做是吧」。


吳天章:陰間美學的鐵齒操演

似人似鬼的魔幻陰森與毛骨悚然的神祕懷舊氣質,一直是吳天章獨有且為人著稱的美學特徵。基於長期以陰陽之界為題材,且對生命信仰、神靈神話與靈異文學皆有大量涉獵,使得吳天章談起作品總是充滿了冤魂、野鬼、陰陽、生死、魂魄等靈異典故。種種靈學道說在空中不斷盤旋,讓筆者的採訪過程有如隻身闖入一段未知的鄉野奇談中。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即便談話中充滿靈異元素,但追問之下才發現,這一切對藝術家來說都僅是開拓想像力的美學材料。將「魂」視為精神與記憶,「魄」視為物質肉身,吳天章不認為物質之外仍有其餘不可知、不可見。而一切關於鬼魂神靈的說法,事實上都源自對亡者的「不捨」,正因無法接受人死後歸於純粹虛無的事實,才需要創造諸多靈異說辭,以虛構填補此「不捨」的空缺(也就是藝術家所說的「戀陽世情節」)。而關於自身的神祕經驗,藝術家則將理由歸咎於自深的敏感性格,而非真實的與靈性世界相連或受其牽引,乃至諸多創作發展中諸多宿命時刻與流變脈絡,也可能僅只是隨機巧遇的組合。進而,當論及現存的超自然、超常現象時,藝術家亦給出十分科學的看法(且正好契合了超現實與超常的基本定義)——那是現存科技尚無法觸及的部分,而在未來科技發展中都可能獲得解釋。

如此鐵齒而理性的世界觀中,固然容不下任何靈異與神祕,但吳天章表示,即便科學可解釋一切並呈現真實,但這「真實」卻可能只是一片毫無想像力的美學荒漠。故而關於超自然的虛構即便與真實無涉,卻正是「美學」能夠存在的唯一場域。換言之,即便世界本身並不神祕,但藝術家正是透過虛構創造神祕的編造與創造者。吳天章認為自己是講求理性與精準度的藝術家,即便創作的源頭多半出自純粹的個人感性,但其創作手法乃是透過美學的精準估算,既不仰賴神祕的不可言說,亦不受惠於宿命與不可見的世界,而是敏銳的挑弄著陰陽兩界間的美學裂隙,並於其中撐開一個個令人既熟悉且陌生的靈動空間。而當筆者試著追問那諸多啟發其創作行動的「感性」是否存在超自然與泛靈的面相?吳天章以友人的大腦手術經驗為例(其會因為被觸壓腦中的不同區塊,而召喚出不同的視覺畫面),認為人類感受與記憶是以與電腦相似的檔案系統所維繫,並繼續鐵齒的說道:「科技發展遲早會讓人類的記憶與精神都能複製吧?」


李俊陽:創作就是一種「卡陰」的靈動過程

曾從事布袋戲偶雕刻、電影看板繪製、劇場與舞台設計的藝術家李俊陽,不僅交友廣闊、見多識廣,常年深入接觸民俗信仰之餘,更對占星學、姓名學等占卜技巧皆有所涉獵。基於對「起乩」等靈異現象的濃厚興趣,且經常參與相關儀式祭典,即便藝術家自身體質無法受到神靈附體,但對陰陽的靈動感知仍舊敏感而具體。且劇場中的靈異現象並不鮮見,因熱愛拾撿舊物亦經常受到氣場影響,甚至曾與洪易一同與隨時會被神靈附身、半人半神的友人合夥開店。論及陰陽靈性的實體感受,李俊陽領著筆者進入住處中的一間儲藏室。筆者才步入該房間,令人頭皮發麻的涼意瞬間迎面襲來,而眼前書櫃塞滿的各式舊物玩具,則又讓「毛」的程度直線飆高。李俊陽解釋,這些玩具是用以調和過重的陰氣搜集而來(藝術家視玩具為陽氣之物)。此儲藏室過去曾被藝術家當作工作室(現在其作品大多在充滿陽光的客廳製作),他指著牆角幾張過去在此房間內繪製的作品,陰暗而扭曲的畫面氣質與空間的交互影響,其結果乃是不言而喻的。

談起陰陽靈性與創作的關係,李俊陽拿起畫筆在紙上一點,接著指出第二筆的坐落之處,必然將依照第一筆的位置而定,進而第三筆則必須處理前兩筆的關係。在此過程中即便每一筆都是畫家親手而為,但李俊陽指出,在繪畫創作進行到一半之後,畫家必然需要獨自面對一個已經不似自己所為的失控平面,並透過各種方式與之搏鬥,進而在混沌如鬼魂般的空間流動過程中,找尋使之平衡的收尾方式。換言之,創作中的心靈運動正如「卡到陰」或「鬼打牆」,必須終日面對充滿靈性、混沌、陰暗而不可控制的流動性感知空間。順應此論理,尚待完成的繪畫本身就是某種幽暗鬼魂,藝術家的工作一方面是創造鬼魂者,同時也是必須降服鬼魂的抓鬼者。且與此同時,假如繪畫終究是一種反覆描摹的練習,那麼使得藝術家能夠創造嶄新繪畫語言的創造性時刻,不也如同深夜中在畫布上與鬼魂相遇?「或許畫家陽氣真的要夠!」李俊陽接著笑道。順著藝術家的理路,藝術創作確實就是一次次的「見鬼」過程,且藝術家必須具備某種穿梭於具體陽世與神祕陰間的能力,要能在混沌中與鬼魂們隻身搏鬥,捕捉存於虛空的未知諸靈,同時還要能不受其蠱惑而陷入癲狂。


小結:當代泛靈論做為現實之域外

在爬梳上述創作經驗的泛靈面向後,文末筆者反倒開始好奇自己的「好奇」從何而來?遑論個人對鬼神元素的信與不信,鬼魂、超自然、靈異、泛靈論,這些關鍵字首先便直指不在我們現實生活與科學理性中的「域外」(dehors)。而此域外又正是現代性思維植入我們生活前的日常。朦朧又熟悉,遙指不可知的真實,又如最瘋狂的虛幻。此複雜的不安╱非家(unheimlich)效應不論是否被指認為真實,都確實正在散發其獨特的美學魅力,不僅提供了商品的消費潛能、亦被視為創作手法、材料乃至研究對象。或許,面對無法實證者,除了徹底服從神祕法則並站在現代理性的對岸,我們唯一能有的立場便是存而不論(換言之:尊重)。維持著隔岸觀火般的觀看距離,因為無論信或不信,「那裡」(泛靈世界)始終標示著「危險」,人們心中總明白自己「不該靠近」。而正是在保護自身「安全」的同時,我們已然暗自肯定了對象的存有與能力。無論現代性再怎麼排斥神祕與非科學,簡單一句:「切勿鐵齒」,至今仍帶有無與倫比的恐嚇威力。一瞬間的心虛與毛骨悚然,終究以不證自明的方式提示著我們:對於此萬物有靈的世界,我們從來不曾真正遠離,甚至也永遠不會。




(原文刊載於《典藏.今藝術》2013年九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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