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6日 星期日

在內外、虛實、歷史與未來之間 :淺談「空山—李光裕2014新作展」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無限掌中置,剎那成永恒」。  
—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天真的預言》(Auguries of Innocence

2012年底的個展——「二葉松」之後,月前采泥藝術在李光裕年滿60之際,同步推出這位台灣資深雕塑創作者的新作個展。即便「60個展」這樣的陳述意向,不免使人聯想到一絲「回顧」意涵。但事實上則正好相反,在「空山—李光裕2014新作展」中的所有作品,皆為李光裕在201314年間所完成,徹底不同於過往的全新創作。在197080年間先後求學於台灣與西班牙的李光裕,在學成歸國後,除在學院任教與自身創作中延伸西方學院中的寫實雕塑技巧與理念;同時亦不斷透過自我反思,東方文物的美學造型考究,以及自身在禪宗、密宗與氣功等面向的實際修煉,並在90年代發展出其為人著稱——融合東西方的獨特雕塑語彙——柔韌、流動卻不失量體美學的雕塑身體(之所以稱作雕塑身體,乃是因爲李光裕的創作主題,多半是以人、動物的身體與局部為主)。而在90年晚期,李光裕又將目光聚焦於雕塑身體中的虛實與內外辯證,透過在既有的完整雕塑體中創造窗口與孔洞,有時於孔洞中創造另一內在的風景,或於其中置入另一雕塑身體,以創造身體之中另有一個世界的「造境」意向。而這內外、虛實之間的美學張力,也不斷在其創作進程中被持續拓寬,甚至有時雕塑的物質實體,顯得像是僅爲支撐其內部空洞的不可見張力而存在。而今,展現在展覽現場的系列新作,一方面較過往更顯自在而忘形——相對於過往的精緻打磨的流線與光滑,新作中不僅保留了相對較多的手工痕跡,整體造型上亦刻意地呈顯了許多未經修飾的原生質地。且與此同時,也讓我們看見藝術家在虛實、內外命題中的另一次突破。


以「空」為關鍵字的空間量體:

即便現今的金屬雕塑製作,多半需透過翻模程序;並以封閉的外觀令人忽視其內在空心的事實(即便過去李光裕在雕塑中以孔洞造境,但論其整體外觀仍是看似封閉而實心的)。而正因為虛實、內外之於李光裕,一直以來都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命題,而今在我們眼前展開的系列新作,似乎也更大程度的翻轉了中空與實心的關係。這些透過金屬片壓折、凹曲而組成的雕塑實體,與其說是在形構一俱身體,不如說是如同外殼般,包裹著另一個不可見、不可觸的身體。換言之,李光裕所關注的似乎不再是可見、可觸的物質肉身,而是透過這些物質材料去呈顯另一個不可見的生命樣態。如果說過往的李光裕創作所對應的是「一花一世界」般的東方意向;那麼本次的系列新作,或許更該對應到在採訪過程中,藝術家所描述的,在其密宗與氣功修行過程中,自身肉體突然消失、甚至化為空無的感知經驗。又或許正因為論及「生命」,其從來就不僅僅是一俱物質肉身,而是與另一不可見的精神性或生命能量緊密相連而共構。也因此若要透過創作反應藝術家的生命與宇宙想像,即便要描述那不可見的能量極端困難,卻似乎也是李光裕的創作命題中不可回避的關懷進程。也因此在《一線天》、《女子》、《太極》、《飛來》等新作中,與其說藝術家仍然在創造一俱又一俱的身體,不如說是致力於打造一個又一個被雕塑造型所包覆、承載、形塑,由中空所描述的虛擬身體(virtual body);甚至是瞄準著此虛擬身體所體現的不可見力量(force)。


內外、虛實、歷史、未來與「此刻」:

將目光拉回到展覽的現場,除一系列的雕塑陳列,我們亦可見到些許出自藝術家之手,未經翻模修飾的石膏原型(prototype)與之對應。而石膏原型上的細微裂細、污漬與脫模痕跡等手工質地,不僅拉出了一份更加貼近創作現場的親近感。且與上色與打磨修飾後的完成品之間,亦產生了一相互映照的美學效果。且正因為原型與翻模完成品之間的時空關係,既如親子又如光影般親密且難以分離。故而這份展示的巧思,不僅召喚著眾多關乎雕塑創作的反思空間,亦提示著手感、體感、量感等美學感受,在雕塑創作過程中的關鍵面向。而陳列在展場另一端,一系列藝術家在構思作品時,以紙片、鐵絲等材料製作的小型模型,一方面將藝術家創作過程中從構思、發想、塑形、翻模到作品完成之間的過程暴露而出,似也且妙地呼應著本展的特殊時空位置——其既是指向未來的創造性進程,亦同時隱而不顯的牽引著過去。正因為一位已被寫入藝術史,且在多個關鍵地段設有公共藝術作品的藝術家之過往創作,早已是人們在體驗此展覽的過程中,無法抹滅的基本印象。是故即便展演本身並未提出任何「回顧」意涵,但仍舊不可避免地召喚著人們的過往記憶,且使得展覽現場成為一個同時在歷史沈積與未來展望之間,由兩個時空指涉所擠壓出的「此刻」。而若我們進一步將份由兩個時空所共同指出的「中間」位置,對應到藝術家的新作中,介乎虛實、內外、虛擬與現實之間的界面關係,以及展演陳設中作品、原型之映照;那總是由兩種對立面像所牽引的中間狀態與其辯證,似乎也正是「空山—李光裕2014新作展」的展覽現場中,最為豐富且迷人的美學面向。但另一方面,在此介乎內外、虛實、歷史、未來等雙面性與其「中間」的思辨間,最令人玩味再三的部分,或許也並非是在我們面前的「此刻」而已。而是一旦論及雕塑的歷史起源,我們總是必須追溯到那一指向永恆,如同紀念碑一般的神聖意涵。而即便藝術家強調到了這個年紀,比起沈重的生命與美學探討,其更希望讓自身的創作順心、順勢而為(而這是否也正是本次新作中保留了較多粗獷質感的理由?)但與此同時,身為一位已經在藝術史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藝術家,其新作發表與藝術語言的推進,或許也總是已經不可避免地一手扛起沈重的歷史,並將其與自身的自我突破,一併推向未來的歷史建構進程中。



(原文刊載於《典藏.今藝術》2014年四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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