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1日 星期二

從display到dis-play——當代生活的漫遊者美學 淺談「DisOrder/ Exhibition/ in Order」展.歐德.展








「由拓樸學定義的觀者運動單獨界定了原創物與複製品之間的拓樸學式區別。如果我們向藝術作品走去,那麼它就是原創物。如果我們強迫藝術作品走向我們,那麼它就是複製品。」       葛羅伊斯(Boris Groys)《藝術力》(Art Power

    2013年九月步入鳳甲美術館,我們會遇到一個僅陳設數件精美傢俱的怪異展覽,它們曝曬於精緻的舞台燈光下,在空曠的美術館空間大方展示自身;藉場域的聖像效果擺脫既有的賣場美學,轉向商展中置於舞台中心的拜物極限魅力。而當觀眾進一步閱讀「DisOrder/ Exhibition/ in Order|展.歐德.展」(後簡稱「歐德展」)的資訊後便會了解,其實這是個奠基於「展示機制調度」的展覽,美術館中的傢俱出自位於士林的「歐德系統傢俱中山店」(後簡稱「展場B」);而策展人許峰瑞所挑選、出自藝術家之手的「作品」,則將在該店內另行展示。「這將會是一個重新認識彼此的方法、而不是藝術的自言自語。」透過並不冗長的前言,與「介紹一位朋友」之親暱口吻書寫的展演前言〈致觀眾的一封信〉,展覽首先便拋出了一個親民卻抽象的描述。藉由資訊標示的展場B地址,觀眾的觀看動線被迫折往與美術館相距5公里的歐德系統傢俱。(當然,你也可以選擇留在美術館凝視傢俱、與「店員」聊天、打探商品訊息與價格、沉思要買哪張沙發?評估它與自家客廳是否相襯?)

    不過,若在「藝術計畫日(每週六)」之外的時間抵達「展場B」,搭了四站捷運的觀眾卻很可能會與「意外」真正遭遇。因為此展場完全依照著傢俱店的展示邏輯——真的就是一個「傢俱賣場」而已!其不僅有著企業識別系統所貫串的美學秩序,且櫃台與銷售人員不僅皆身穿「制服」,甚至隨時準備向觀眾們銷售商品。因此即便「作品」確實藏身於此空間,卻是以「無特殊標示」的方式散置於以居家空間為情境基調的「傢俱店」中。混雜於各式商品之間,此時的作品閱讀經驗或許就如溪砂淘金般——即便獲得,也無法帶來太多喜悅與驚奇;反倒是那充滿困惑的蒼白質地;讓作品即便確實存在現場,但又彷若指涉著其他——不在此時此地的「真正的作品」!

    相反地,若選擇在每週六午後前往「展場B」,等待觀眾的則是一更為混沌的情景,因為「歐德系統傢俱」仍會照常營運一切業務。而藝術計畫日意味的,乃是一群藝術家、策展人、評論者與觀眾,一同湧入那並不寬敞的傢俱店中。他們環繞並使用早已「展示」於店內的作品,在傢俱店員工與顧客的交易過程間,以現場參與的方式製造一連串的藝術事件。其中,你會遇到正在進行現場作品《尋找看展覽的人》,身穿歐德制服向觀眾進行隨機導覽的上班藝術家吳耿禎;或一面看著《蝸牛料理影音訪談計畫:台九線篇》的影像記錄,一面吃著剛出爐的各式蝸牛料理、同時一聽張恩滿從東海岸帶來的真人故事;上到展場二樓那以Hello Kitty為視覺主題的空間,欣賞周育正從「藝術銀行」租賃其他藝術家作品而組構的《藝術銀行:一個官方方案》;可以把林怡君的《如果它成了你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中的作品以信件方式寄給自己;再喝幾杯黃博志在《Out for Order》創作計劃中精心研發的檸檬酒,並考慮一下是否加入商標認養計劃:以五百元的價格換取一瓶需要等待兩年後才會收到的檸檬酒;或者在《說書人計畫》的進行現場中,以觀眾/討論者的雙重姿態,親歷或參與由身兼藝術家與評論者的賴駿杰所展開的「表演式藝術評論」。

    顯然這套玩轉著藝術身分、位置,乃至展示場域的操作策略,某種程度承襲了90年代以降的藝術體制批判傳統,並延續對現代主義展示/觀看邏輯的徹底懷疑 。換言之,當捍衛個別觀眾之殊異性與藝術作品的本真性,且將以自主性為共同原則的展示邏輯發展至極致──「白色方塊」 後,「顛覆白盒子」就成了今日整個藝術世界的共同命題。就此而言,歐德展或許正是一個以「展示機制調度」將此批判意識現實化的實踐!在此,「展演秩序(order)必須遭到背叛,反秩序(Dis-Order)將是唯一的秩序」。即便此否定語態貌似將形成一永無止盡的空轉──只剩下反抗與解離,無法建立普遍的實踐方法,但恰如藝術家費瑟(Androria Fresher)對「體制批判的體制化」提出的小結──如果體制批判已成為新的體制,那麼唯一的出口便是藉此由體制批判構成的藝術體制,透過自我反觀進行更多批判,因為「我們本身就是藝術體制」 !同時,在體制批判企圖的另一端,〈致觀眾的一封信〉也提示了展覽的另一意圖:「展覽做為一種公諸於世的概念」 ,或如布希歐(Nicolas Bourriaud)語「藝術做為社會間隙」 。透過讓藝術展演與庶民生活之關係以「反秩序」為名,成為一種必要的顛覆與混淆空間,以使藝術能成為一指出並撐開裂隙、聯繫不可臨近之空隙兩端的特殊介質──透過「藝術」那其例外於社會現實的特殊位置,以操作、切割、破壞或創造各式各樣不可能的關係情境。不過對此,我們或許還想追問:如此混淆視聽的美學部署之目的──究竟是讓藝術與生活毫無界線?還是更加暴力地暴露出藝術與生活的徹底斷裂?

    面對「走向公眾」的古老命題,歐德展並未非天真打著「藝術介入社會」、「公眾推廣」與「美學教育」的教條化口號,也並非為求取有效溝通,將藝術摘譯為大眾語言,而是保持著藝術做為「異化於」異化社會的冷漠本性,同時將此冷漠的異化物(藝術)置入大眾商場。與此同時,即便「展場A(美術館)」確實被置換為商場(甚至一位歐德員工必須每天在美術館上班),但展場B卻未對等地被置換為藝術品陳設的完美空間,而是讓作品(無論展示物件或現場行為)與傢俱店商品、日常業務雜處且並行。於此歐德展另一設計──「從displaydis-play」的策略在此暴露了出來──以解離既有展示機制為手段,並將展演轉化為遊戲而開放參與 。透過觀眾在商品中尋找「作品」,一方面將暴露觀眾自身對「藝術/非藝術」之判斷準則,而策展人/藝術家「將自身藝術偽裝為非藝術」的部署過程,也將同樣暴露著自身對可能觀眾的估算。藉由藝術/非藝術疆界的混淆、撥除命名與位階,展覽因而成為必須被親歷且無法得到答案的美學反問。不過此由「生產者/接收者」雙向自我反觀組成的美學擾動,卻僅是歐德展美學擾動的第一層次而已!而筆者所關注另一層擾動,則必須從展示場域的選擇談起——也就是,為何是傢俱店,而非其它?

    做為販售居家情境的商場,傢俱店總以「擬仿居家生活」做為展示與銷售策略,透過扭曲並縫合現實與虛構的美學手法,並以布景式的情境營造展開催眠效果;其左手描繪著平易近人的生活美學,右手等著收取此情境所對應的現實價碼;其既是營造私人生活的想像空間,又是現實中不折不扣的商場。正因如此,當作品被偽裝於商品中,觀眾一面走在習以為常的傢俱店──企圖模糊商場現實與居家情境的幻象空間,又將「偶遇」不同於商品的「其它」。存於現實與虛構的張力關係被徹底引爆,展場成為商場/美術館靈光效應不斷摺疊倍增的迷宮空間中,或是藝術靈光與拜物美學的疊加場域。

    在此,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葛羅伊斯(Boris Gorys)說說的「靈光拓樸學」得以被現實化的契機 。但另一方面。奇觀/擬像等描述皆已失效、真實生活幾乎被消費式影像徹底吞噬的今日,「靈光」仍然可能嗎?又或者,於今重談「靈光」仍然有意義,其作用究竟是描述前仆後繼地湧入美術館、博物館與教堂的奇觀受眾?還是遊走於日常震驚中的「漫遊者(flâneur)」?筆者以為,在一個任何人都會以陳腔濫調、庸俗、弱智化、盲從等字眼描述「自己以外的其群眾」的社會情境中,上述提問的答案依然是自明的。或許我們可以將「靈光不再可能」的原因,區分為兩個面向:「對藝術展演的僵化想像」與「對商場催眠的習以為常」,前者對應著藝術(專業)觀眾;後者則是無需標示的一般性人們。這兩種不可能都依據相同的概念──使人們得以「辨識」眼前對象、做出合理反應的「既有觀看/認識經驗」,以及由此經驗囤積而成,對於展覽閱讀的基礎知識。而兩種「不可能性」之成因,卻簡單的令人驚訝:假使對象已可被預期、被辨認,那麼無論對象為何,觀眾感受必然將是──陳腔濫調!


    而回顧「漫遊者」這一字眼的歷史,我們不難發現藝術家長久以來都持續扮演此一角色;或根本無法逃離那例外於社會秩序的邊陲位置。或也因如此,我們才持續期待這些遊蕩於社會,卻徹底不同於大眾的主體,能夠描繪出不同於既存現實的其他想像。因此歐德展的「靈光的遊戲」要能全面展開,重點或許不是受邀而來的「漫遊者(藝術家們)」,而是要將觀眾、受眾、旁觀者、大眾等被既有類型學描述的主體,無一例外的全數轉化為漫遊者!讓藝術觀眾的身體透過鳳甲美術館(展場A)轉進展場B;一般性人們則因購物、路過等理由誤闖展場B(而如果他/她們喜歡展場B的美學命題,也可能再轉進展場A)。而經驗動線預期心理的根本差異,必將產生截然不同的美學感受。但透過展場B的現場中介,兩種觀眾/觀看經驗將偶遇「彼此」,且在與作品偶遇瞬間同一化為漫遊者,進而以既有判準已然失效的赤裸心靈,去經驗「彼此」與「作品」。即便這未必保證相互理解的可能,卻至少是使異質性溝通被發生的可能機會。如此一來,我們便可重新理解讓藝評人(賴駿杰)與藝術行政(林宜君)化身為藝術家、讓藝術家(吳耿真)化身為傢俱店導覽員、讓美術館變成商場、讓傢俱店員變成美術館員、讓商場變成藝術事件的發生地等操作,絕非僅延續著體制批判、靈光調度、關係美學、去作者化等既有命題。而是瞄準藝術與社會間近乎無法跨越之界線/間隙的實踐,創造一個無差別的靈光時刻。

    做為一個迫使所有主體「就地漫遊者化」的展演,歐德展遠非一個事件而已,而是不斷被其延伸的更多其它「事件」所延續,不僅一切單位都在展演進程中,透過不斷的偶遇被持續差異化而流變為數之不盡、無法標示、命名、辨認的微型事件。展覽因此成為一由藝術家、策展人、藝評人、行政人員、專業觀眾、路人、傢俱店員工與顧客等所有單位共同組織,卻完全無法被既有範疇所指認的漫遊者遊戲。而在此精密設計的展演事件中,討論身份/權力似乎是最陳腔濫調的提問,因為眼前只有無數尚待理解的事件聚合。並藉由作品/非作品、展覽/非展覽的交雜並置,使一切關於藝術的言說、聖像效果、展示邏輯、閱讀經驗全面失效,歐德展因而成為一徹底赤裸的美學經驗對象,或是差異於一切既存現實的獨特時空。當然在這以「歐德展」為名的遊戲中,也有著所有遊戲所必備的「規則」。而這個規則的名字,叫做「DisOrder」。




(原文刊載於《典藏.讀天下》2014,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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